幽山闻铃响

一蓬血雨从邹婆婆的颈上喷出,洒落在破旧的床幔和窗棂上。她缓缓倒下,身后一身捕快服饰的男子手握着绛红刀刃,杀气在他周身笼罩。

明涧倏然从窗口躲开,背靠着墙,竭力按住一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或许暴雨掩藏住了屋外的动静,又或许男子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孩的身上,他似乎没有感到明涧的存在。明涧定了定神,屏住呼吸再次朝里面望去。

“跟我走。”男子不耐烦的用脚踢开邹婆婆的尸体,朝前迈了一步。

女孩听话地从床上站起身来,乖乖朝男子走去。她步履轻盈,不疾不缓,似一朵顺水漂浮的莲。

明涧手握成拳,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危险越来越近,他再也忍不住,从墙边绕到门口,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男子的刀直直的插在自己的喉中,而他的手仍紧紧的握在刀把上。他的脸上写满着匪夷所思,双眼爆血突出,已然毙命。

明涧已经顾不得这些,他急忙冲进屋里抓住女孩的手向外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邹婆婆用命保护的人,我不能让她有事。

他这么突然闯入,反倒吓了那女孩一跳,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姑娘莫怕,我..”

他转过眼睛,正对上女孩那双清冷的眼睛,突然就失了神。微弱的烛光下,她的额心有一种玉的质感,通透莹润,触手生凉,浅墨色的瞳仁不带任何情绪,正静静的望着他。

“啊抱歉,”明涧回过神来,嗫嚅着收回手:“我是来救你的。”

少女的眼中竟也闪过一丝疑惑,明涧见她一动不动,只得又恳切的道:“我是邹婆婆的朋友,此地危险,先去我家避一避吧。”

离开清明药铺,黎绪撑着伞,在雨中缓步前行——反正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

密室、镣铐、还有自从进入房间便不断漫溢的邪气,都让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三年前的一幕却又不依不饶的出现在眼前。他将伞柄紧攥在手心里,艰难的喘了口气。

“哧。”极轻极轻的声响。

他的耳尖轻轻耸动了下,而脚步却丝毫没有停下。纵然雨在纸伞上跳珠般的噼啪作响,黎绪仍然辨认得出此刻自己身后七步左右的位置,在高及人膝的杂草中有人踩到了韧草。

他不疾不缓的继续前行,右手却握紧了腰间的短剑。然而,过了半晌那人并没有继续追上来。

他施展轻功回到县衙,偌大的衙门里面空无一人。这也是常态——江离镇素来古井无波,十几年都没什么大案子要办,几个捕快都是快到饷午才露个面。

他从桌子上翻找到一瓶前几日的竹叶青,自斟自饮起来。

门被推开了,外面阴冷潮湿的风一下子又涌了进来。

“哟,难得在这个时辰看见你。”有人漫声笑道:“我们的黎捕爷哪次不是喝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黎绪不用抬头也听得出是府里总捕头卢尧的声音,他将杯中酒一仰而尽,也抬头向他笑了笑,“巧了,我也好久没见到总捕头了。”

“那就请咱们断案如神的黎捕爷,讲讲晴明药铺的情况吧。”卢尧身形伟岸,脚步却极轻,一望便知轻功卓绝。他抖了抖官服,身形一闪,人已在大堂正中太师椅上端坐了。

在卢尧有些威压的目光下,黎绪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哈,刚想回答便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沧、沧…..”来人一脸青涩,看起来还不到十八岁的样子,正是县衙里年纪最小的捕快卫子山。因为个子小又稚气,大家都管他叫小山子。

“慌什么?”黎绪斜眼斥道。“没看见总捕头吗?”

卫子山一溜烟地跑进来,只瞥见了堂前的黎绪,被黎绪一嗓子吓得一颤,这才瞧见阴影里面端坐着的卢尧。他素来惧怕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上司,更是嚅嗫不成句子。

“讲。”卢尧面上淡淡的。

“沧、沧月岗那边发现一具…”卫子山结结巴巴地道:“一具女尸。”

沧月岗,是江离镇中唯一的山。

山并不高,朝北的半坡被镇上的人当作坟地,横七竖八的立满了石碑和坟头。雨势太大,水流从坡顶倾泻而下,冲刷着黄土,有些年久或简陋的坟头已被冲散,依稀露出了森森白骨。

“仵作到了吗?”卢尧瞥了一眼满靴的烂泥,眉头皱了皱,向卫子山问道。

“到、到了。”卫子山到了这阴气缭绕的地方便吓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他已叫人在尸体上方的树上搭了布帘。”

“你们等在这,我先过去看下。”卢尧交代了一句便独自走了过去。

“那个…”卫子山盯着每个坟头都挂着的小铜铃,轻轻的扯了扯黎绪的衣襟,小声嘀咕:“为什么每个碑上要挂铃铛?”

黎绪此时也正注视着铃铛发呆,并没做声。

“黎捕头自然是不晓得的。”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出来,在这荒坟野坡的雨夜,吓的卫子山一个冷战。他回过头,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身材瘦小眼神却凌厉,正是捕快营里年纪最长的江旗。

“江叔,你怎么突然跑出来吓人啊?”卫子山捂着胸口,嘟囔道。

“我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江旗拿指节在卫子山头上磕了一下。“是你这小子耳力太差,只有你不知道。”

卫子山揉着脑袋,转头看看黎绪,见他连头也没回,一张脸上不见喜怒,自然是知道江旗已经到了。“好吧,那江叔,你讲讲这铃铛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五年前,江离镇曾发生过一场瘟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不出半月镇上一半人的性命便被夺走了。”许是想到了那时的惨状,江旗忍不住叹了口气,“其时人人自危,不管是四邻还是亲友,只要有人生病,哪怕是伤风感冒也被拖去草草埋了了事,许多人都是被硬生生的活埋了。”

卫子山想象着十五年前的场景,望着脚下这一望无际的坟头,浑身止不住的冷战,只能咬紧牙关道:“那、那这铃铛难道是…”

“不错,这铜铃是一位大夫做的,就是为了若有活人能熬过去,想自救之时能鸣铃求助。”江旗眼中流露一丝异样的情绪,过了一会才缓过神来,方又道:“这些往事镇上也只有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头才知道,黎捕头是五年前才来的江离镇,他自然不知晓。”

几人正说着,只见两人抬着尸体从雨棚出来,尸体上盖着白布,并没有血迹渗出来,只一只白到泛青的手垂在一边,像是一块过了夜的猪肉,指甲上还染着茜色花汁。

“是上山扫墓摔伤致死。”卢尧也走了过来,他神情似乎有些不悦,额角也沁着细细汗珠,“江叔,子山,你俩回衙门告知杜大人;黎绪去找那个报失的家人来认尸。”

江旗与卫子山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去了。唯有黎绪却没有动,他认出适才的仵作甚是面生,并不是捕快营的赵仵作。

他又来到雨棚下面,仔细察看了下四周,可惜的是暴雨几乎冲走了所有的线索,沼泽一般的地面已辨认不出任何的足印与痕迹。

正当他想离开之际,突然瞥见在发现尸身旁边的树杈上,挂着一缕宝蓝色的丝线,似乎是什么衣服上划破的。他取下来放入腰间,只得下山去晴明药铺。

漫天的风夹着雨倏然穿过沧月岗,铜铃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曲壮丽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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