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彩惊魂

一、剪彩惊魂

五月九日 早七点五十六分

严明打算撬开某位夜班师傅的更衣箱,拿一套新款工作服给老唐换上。要快,距庆典开始不足五分种了。

“这箱子哪位的?”架空平台上,严明居高临下喊,“哦,曲师傅的……这个呢?鲁哥的……那这个呢……没人答应就是夜班的,我可撬啦!”

薄铁皮在撬棍持续用力下变形,呯!箱子门似乎装了弹簧,锁一坏猛力弹开,不轻不重正打严明脸上。

啊!惊叫却在头上响起,还是女声!

“怎么了?肖唐!”严明捂着脸仰头问。

上天车的舷梯贴了架空平台折转而上,最顶端站着吊车女工肖唐,她面色苍白捂住胸口,急喘着。

“肖唐!肖唐!说话呀!”严明一迭声问。

“好像,好像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肖唐心有余悸地说。

严明一怔,他也感觉给无形的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东西似乎在箱子里关久了,锁一坏夺门而出,与他撞了个正着,又漫过他散逸开!

下面场地上十几号人一脸懞,不自觉停下擦设备的手,静默了一小会儿,哄堂大笑。

切管工小曹说:“你俩一个站得比一个高,洒狗粮呐!”

大家又笑。既然大家都觉着是个笑话,严明也跟着笑,还冲小曹比了个射击的手式。

肖唐神情淡漠进了天车座舱,回身锁上门。这座舱除顶棚外,其他五面都是透明的,她冷冷俯视着下面的管材工段作业场地。

肖唐怎么怪怪的,哪里怪又说不上。严明想起自己上平台干嘛来了,忙收回视线。

刚撬开的更衣箱空的,内壁上大三个字顿住严明关门的手——姚铁柱,字是红油写的。蘸油太饱又落笔匆忙,横竖勾划间给人鲜血淋漓的错觉——

姚铁柱?管材工段肯定没这人!备料车间——也没听过!随手乱画的?

没功夫深究了,严明掩上门,可一撒手门又开了。这门屡次三番关不住,胶带粘、门缝塞纸,怎么都不行!邪门透啦!

八点整。

喂!喂喂!厂房外主持人试麦克风了,随后热情洋溢宣布:“江滨动能设备厂,建成投产六十周年庆典,暨十三号新厂房开工剪彩仪式,现在开始!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董事长吉向东讲话!”

没时间了,严明空手下平台,六十年庆典后,开工剪彩在管材工段举行。严明到大门口迎候吉总和众位庆典嘉宾。

快步过切管场地,严明实在憋不住了,压低声音说:“老唐啊老唐,这么大个场面你上眼药,管材工段给你害死啦!”

老唐胀红脸,两只大手不知往哪放,在全工段一水的米色新款工服中,他的藏蓝色老款显得那么地扎眼!

工作服,拿回家干什么?严明真想质问老唐,可一想他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人,眼看要退休了,就忍下了。

厂房外吉总侃侃而谈,车间副主任冯戈进厂房,他三十出头,精明干练,锐利的目光一扫发现问题,用手机抓拍下那两处。

管材工段是备料车间搬迁的先行,陈主任坐阵老厂房不放心新厂房这边,冯戈就过来了。

严明硬着头皮迎上去,就听冯主任压低嗓音,严厉地说:“新厂房新面貌,管材工段就这种精神面貌么?吉总常说,细节决定成败,你全当耳旁风啦!”

顶头上司的灼灼逼视,严明脸上热辣辣的,“对不起主任,我工作不到位!”

——候在新厂房门口,严明生怕再出纰漏,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剪彩仪式中管材工段的戏码:八点十分左右,吉总进新厂房,天车将开工的头一捆料吊运到作业区,吉总亲手摘钩。剪彩仪式结束。

想到天车,严明自然想到肖唐,想到她刚才的古怪,不由抬头望去——

透明的座舱中,肖唐把手机立着放在操控台上,这是要免提通话么?接下来的举动更过分:她点燃一柱香,插在手机支架和手机间的缝隙里。

这是什么操作?幸亏冯主任没看见。

严明皱眉,微信手写:点香是火灾隐患!

肖唐回:坐舱油漆味重。

严明写:眼睛刚好,受得了烟熏么?

肖唐回:不要你管。

严明写:跟谁联系呢?这是工作时间。

肖唐回:我妈!

严明写:集中精力,一会全看你啦!

肖唐回:你烦不烦!

嘿,什么态度?拿我当谁啦!撸一把工作服袖子,恼怒的年轻工长兼男朋友,向天车上呲牙!

严明一仰头,视线就不可避免地与巨大的天车钩头相遇,由下往上看它显得那么狰狞,冰冷!铁钩垂下吊挂钢丝绳,那末端的绳扣怎么看都像绞索,在人们头顶悠荡着!

严明心里打了个突:靠,怎么会有这种联想呢!

八点十二分。

鞭炮震耳欲聋。

董事长兼总经理吉向东,在前呼后拥下进新厂房,他是个注重仪表的人,工作服按西装的标准穿得一丝不苟,乌黑的大背头梳理得光可鉴人。有人戏言:苍蝇落上去能闪了胯骨!

迎着董事长,严明递上安全帽:“您好,吉总,您已进入危险作业环境,请戴好安全帽!”

江动厂安全帽深兰色,额头印有厂徽,是汉字“厂”下面,大写字母“JD”,江动的汉语拼音缩写。

为了不弄乱发型,吉向东小心翼翼戴上安全帽,同样是顾惜发型,没有把帽带拉下来勒在下颏儿上。

这种场合吉总是绝对主角,严明不想抢戏,忍住没有纠正这不规范的劳保用品穿戴。再说,新厂房还没有投产,安全帽不过是配合摆拍的道具!

不想吉总给严明加戏了,“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江动最年轻的工长,大学毕业进厂一直在生产一线摸爬滚打!噢,他还是江动的厂三代呢!”

严明兴奋得胀红了脸,原来吉总这么了解自己,他是万人大厂的一把呀!

“不错呀,小伙子,吉总慧眼识珠,好好干前程远大!”嘉宾中有人说道,大家凑趣应合着。

“没什么了,都是领导看重!”严明心里这么想,可说出来却觉得很low,比起面前这些老戏骨,他太嫩啦。

呜——呜——呜——机车牵引了平板车箱徐徐驶进厂房,车上整齐码放着一捆一捆管材。剪彩仪式上演了——

肖唐启动天车,天车钢梁上垂挂下喜气洋洋的大红烫金条幅:庆贺新厂房开工投产!天车悬停在车箱上方,条幅鼓荡高扬,又招展着缓缓垂落。

起重工老沈,挂上一大捆经过喷沙除锈的管材,吹哨扬起小旗。肖唐起吊,天车一路长鸣警示铃吊运管材到冷作加工区,一号机床上空——

天车停稳,老沈标准手语指挥天车钩头下落,吊件稳稳安放到料架上。紧绷的吊挂钢丝绳松驰,款在吊钩上等人摘钩。整个过程挂钩、起车、运送、放料,干净利落,只差摘钩了。

严明向董事长递上劳保手套,在这场大戏中的角色就算完成了。他退开,用手机抓拍一些值得记忆的时刻。

董事长戴好手套,大踏步前行,一场别有新意的剪彩秀上演。摄影师当然不会错过精彩瞬间,小跑在前抢站位置。

吉向东神采飞扬,微笑着向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镜头挥手致意——

吉总站在巨大的天车钩头下方,拿起钢丝绳做势摘钩。摄影师不满意他站位处的采光,摆手示意。

这种场面经历无数了,吉向东很善于配合摄影师,向前跨了两小步,摄影师竖起大拇指。涌入厂房的道道阳光聚焦此处,吉向东站在舞台正中央——

吉向东站的位置,要摘钩就得大扬脖了,安全帽因为没有勒帽带,不合适宜地摇摇欲坠!随行的秘书当然不会让这种尴尬发生,抢前一步伸手去扶,这一瞬间秘书正好站在董事长原来的位置上——也就是天车巨大钩头的正下方。

那早就不承重了,稳稳当当悬挂在半空的巨大钩头,突然间坠落!毫无征兆地坠落!长长的条幅呼啦啦抖动,在人们的视野中幻出一片血光!

人们听到的只是一声沉闷巨响,脚下一震,然后,然后——

八点十七分。

整个厂房断电了,所有设备停止运转!偌大的厂房陷入死寂,落针可闻,静得吓人!

应急灯自动开启,一道道光束直射,粉尘被惊吓了慌乱地四下逃窜!厂房中所有人都恍如置身于舞台上!最跌宕起伏的剧情,其悲喜转换也不过如此了,可眼前的不是戏!尽管有人当它是戏来演。

好半天,好半天,人们瞪大眼睛可还是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乱纷纷叫喊四起,有人开始干呕!有人开始抽咽!有人开始尖叫!更多人醒过腔了,上去抢救,可——不是说救晚了,而是事故一发生就无可挽回了!想想吧,高悬的将近两吨重钩头突然砸落,身处其下的生命会怎样吧?瞬间就绽放成一滩血肉了!就像吉总的秘书现在这样!

是的,瞬间发生的,根本救之不及!

人们找到了一个自我慰藉的由头,原谅了自己,不约而同怒火向天车上的肖唐喷发——

肖唐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身体僵直保持着事发时的姿态,两眼空茫茫地大瞪着——

怒斥肖唐的人住口了,他们都是进厂十几年以上的老员工,稍稍平静一下就想明白了:这起事故不关吊车工的事!

八点二十一分。

厂房停电了,天车不能动,严明爬上二十米高轨道,接应困在天车上的肖唐。架设轨道的混泞土柱梁仅半米宽,严明小心翼翼前行,翻上天车钢梁,掀开顶棚盖子钻进座舱。

座舱里,烧香的气味刺鼻,反而没闻到油漆味。天车操作台上,插在手机与手机支架间的线香一大截成了香灰。

严明扶了神色木然的肖唐钻出座舱,沿着轨道柱梁走回去,下面无数双眼睛屏息仰头望着。

肖唐回头视线落到悬挂条幅处,喃喃自语,“那人怎么没了?从哪下车的?”

严明回望一眼,天车钢梁上空荡荡的,根本没人!他轻抚肖唐后背,“都过去了,什么也别想。”

肖唐很平静也很镇定,“我没看错,确实有个人,男的。出事的时候趴在钢梁栏杆上向下看!”

与其说是肖唐的这番话,不如说是肖唐的平静镇定让严明毛骨悚然!她双眼定定望着自己指的地方!两只眼球的光泽出现了差异!

心跳像鼓声一样在耳边响着,严明再次回转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跨度达二十五米的天车钢梁上人影也不见一个!严明松了一口气。

“肖唐,你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严明恼火。

“什么意思?我瞎说吗?!”肖唐问得很认真还带着些许委屈。

“小心脚下!”严明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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