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没看错,我不改口

厂区一号路,更新了路灯、重铺了路面、全换步道板,成为景观大道。紧邻的砖砌围墙拆除了,换成通透围栏,就显露出花团锦簇的景观大道。

工人们说:吉总一张脸价值千万!

董事长说:景观大道就是要改变重工业留给人们的傻大黑粗印象!

走在赏心悦目的景观大道上,严明郁闷的心情稍有舒缓。

进厂部大楼了,大楼内部正在装修,大堂正面原有的巨幅猛虎下山贴瓷画,铲掉了。用吉总的话说:猛虎下山是陆上称雄,可如今国内市场已经满足不了我们的胃口啦,我们要扬帆出海!

猛虎下山该扬帆出海,没百十万拿不下吧?严明不由想起了自己打出生一直住到现在的家属楼。自从实行房改,职工买断房产,严明家就没挪窝儿。

到安技处,接待严明的却是位保卫干事,胸卡上标明:安保处内保组长张宪,一副居高临下的作派很是让人不爽。

这里是监控室,并排摆开一溜显示屏,严明在房间里没有看见肖唐。

“听说你跟肖唐是老同学,现在又是她的工长,有些事我们——”张组长在我们上加了重音,“我们保卫处想跟你调查求证一下。”

严明抿了抿嘴静听。

“是这样,以你对肖唐的了解——”张组长沉吟一下,用手指戳着脑袋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戏谑的表情,“她这里是不是有问题?”

张干事幸灾乐祸表情实在欠揍,可严明没时间理会,他马上意识到肖唐说了,把事故发生那一刻她在天车钢梁上“看到的”跟保卫处的人、安技处的人说了,所以被认为脑袋有病!

“没有,绝对没有!全车间的人可以证实!”严明回答得坚决,问得更是急切,“她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跟你们说什么了?”

“你一再地急切问她怎么了,看来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吧!”张干事一直在观察严明。

严明真的火了,双臂抱在胸前以这种抗拒的姿态反问,“保卫处就这么调查问话吗?太不专业了吧!”

张干事尴尬挤出两声笑,“事故你也知道了,肖唐不算肇事者总是当事人吧?我们两家请她来不过是取个笔录,例行公事而已,看见什么说什么,何必呢——何必编瞎话骗我们?!当时在场的人多了,当我们保干是傻子么?!”张组长越说越愤怒。

严明无言以对,工作服袖子挽起来放下,放下再撸上去,好一会儿表情很烂地问:“她在哪?”

“隔壁。你劝劝最好了,比谁都管用!”见严明拨腿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张干事追上一句:“她的情绪一度失控,你别再刺激她!”可看他那表情与其说担心这种事发生,不如说盼着发生。

严明出监控室,站在走廊上梳理乱糟糟的思绪:肖唐一定把“看见”那人的事说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拿到事故调查这么严肃的场合说,不是无理取闹么!唉,肖唐呀肖唐,你可真是的!

隔壁是间小会议室,靠墙一圈儿沙发,调查问话选在这样环境是想气氛轻松些。严明推门进去见肖唐正坐在长沙发一角,看上去很安静。

肖唐不属于明艳那种,但耐看,有味道,一双眼睛像黑曜石般闪亮,点化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头,坐得很女人味。严明进来她偏过脸微微点头,然后又恢复安静。这不像她平素的快人快语,但也难说反常,毕竟出大事了。

严明紧挨肖唐坐了,他相信促膝才能谈到心的,但是怎么谈呢?在这敏感时刻,可是要字斟句酌的。

反倒是肖唐先开的口,“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他们说什么重要吗?他们有我了解你?他们说什么我就信呐?”

肖唐低下头笑得很有节制,这样的场合这种状况,笑的出来就难能了。

严明找到了切入点,撸一把工作服袖子刚要说话,肖唐拎起胳膊耐心地替他一扣一扣挽利落,“袖头碍事,就一次挽好,别总是撸一把上去,一会儿又掉下来!看着都烦!”

肖唐这番举动,让严明内心升腾出“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等等乱七八糟不合事宜的词汇,他就势在肖唐的膝盖上敲了敲,问:

“那,你说什么了?”

亲昵的举动有时比用词还能达意,尤其在女人的体会。肖唐侧过身直面严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就是下天车时候说的。”

严明抓住肖唐放在膝头的手,肖唐的手手指硕长,手掌薄薄的软软的,稳定有力,天车的舵轮握在这样一双手里才让人感到安稳。今天的事故绝对不是肖唐的责任!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跟调查人员说那番话呢?严明在她脸上找答案,可是没有,肖唐平静如常。

严明努力平静了自己,调动出和颜悦色,“肖唐,你不过是目击者,叫你来就是做个笔录。没人认为你有责任,你犯不上为了开脱自己,就——就编出一个什么,什么——”

“你也不信我吗?”肖唐打断严明,语气带了委屈但更多是倔强。

她的手慢慢抽出严明的掌握,抹下卷着的袖头,又系上袖口的扣子。肖唐穿的工作服,这件工作服提醒严明,自己不单是她的男朋友,还是她的同事、工长,他坐在这里是带着任务的——

严明调整了情绪,说:“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要符合逻辑,你那天车当时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呢,包括我!别人怎么没看见!你也要相信我,你说的那东西并不存在!”

“是我脑子有毛病,行了吧!”肖唐拂落膝头严明的手与他划清界线,又赌气地加上一句,“你跟他们一样!”

严明揉揉脸,“肖唐,今天的事本身就邪门!你再这么说,那就是有人蓄意破坏了!别给人家保卫处添乱了,行么?“

“严明你什么意思?”两颗黑曜石光芒冷冽了,“我无理取闹吗?”

严明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满地兜圈子,“肖唐你要是一开始说错了,现在不好改口,没关系。我帮你解释,行不行?什么时候说清楚了咱俩一起回去!行不行?行——不——行!”

肖唐昂起头,直视严明,“我没看错,我也不改口!到哪我都这么说!”

俩人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了,小会议室里好不尴尬沉闷!

正当这时,有人推开门进来,是位女干部,带有大姐姐的和善,“有话可以慢慢说么。好了,这里有我,小严你去吧,你们陈主任也来了,在隔壁。”

女干部用纸杯在饮水机接了水,端给肖唐,又挨了她坐下。

肖唐不易觉察地挪动一下,这是心理上抗拒的表露,同时她瞥了严明内容复杂的一眼。

严明给这幽怨的一眼瞥得心绪烦乱,重要的一句话忘问女干部了,到了隔壁门口才想起来。心里有气,带着气用脚推门。

门洞开,到极限又弹回来,严明用手撑住,也不管里面是谁,一个弯不拐地问:“你们监听我俩的谈话了?”

隔壁除了张干事,还坐着面色苍白、头发稀疏的老主任陈树信。

陈主任本来有现成的一句话,等着自己冲动且不知好歹的下属的:什么监听?那是组织上对你负责!是的,在他年轻的时候遇上这种事,都怕讲不清楚主动要求组织派人在场监督的。

时代变喽,现在的年轻人个性强,讲究隐私保护。想到这儿陈主任顿住到嘴边的为你负责云云,重新组织一番词语才说,“这不情况特殊么,就怕你俩吵起来再刺激到她,到底还是拌嘴了吧?”

严明对这位与父辈年龄相仿的领导很尊敬的,想想刚才是工作场所又是工作时间,自己是不是矫情了?他垂下撑门的手,进屋。

“来,坐,坐下说!”陈主任推过一张椅子,等严明坐了才问,“小严呐,你觉的肖唐像是无理取闹吗?”

严明摇头,“我看她是当真事说的,很认真!再说她也没必要说瞎话,说瞎话对她不利她应当明白!”

陈主任粗重地叹息一声,“这样的话,问题就更严重啦!我不是医生,可我听说过一种病叫妄想症!”

妄想症严明也知道,他接受不了这仨字与肖唐联系在一起!腾地站起来。

“她就是受刺激了!恢复几天会正常的!所以不能再刺激她了!”说到后半句严明的脸转向张干事。

张干事冷冷地说,“你是医生吗?你说能恢复就恢复了?”

“你什么意思?直说!”严明反唇相讥,事关肖唐他总是克制不住冲动。

陈主任及时插进来,拦住俩人将要发生的言语冲撞,拉了严明坐下,“小严你去一趟肖唐家,接她妈妈来吧!”

“是要送她进——”严明艰难问了半句,那地方他实在说不出来。

“先做个诊断,”陈主任痛惜地搓搓脸,“住不住的,听医生怎么说吧!”

“肖唐真倒霉!工伤刚好又碰上这事!”严明知道事情无法抗拒了,但感情上还是不能接受。

“有什么办法呢?至少她得在家休息一阵子了,吊车工是要害岗位,她这种情况不合适了!“

张干事飞快掏出笔和本子,“严工长你说一下肖唐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保卫处去人接她母亲!你的倾向性太明显,家属要是给你误导了,我们保卫处的工作更没法开展了!”

严明正当情绪恶劣,这话像是火上浇油,屁股被烫了似地窜起来!陈主任连忙拉住他,“谁去都是一样的!赶紧回工段吧,那里更需要你!”

……出了厂部大楼,严明胸口像是给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废铁屑吧,扎得慌压得慌,乱糟糟理不清!剪不断!

肖唐幽怨的一瞥,在严明脑际挥之不去,她眼神中有求助、有埋怨、有期盼、有失望,还有倔强!严明胸口隐隐做痛,肖唐让我怎么帮你呀,一目了然的事情,我总不能说昧心话吧!除非,除非我能证明你说的那人存在!

想到这,严明嘴角牵出了一丝苦笑——证明了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是多了个脑子有问题的——

送走惊恐忙乱的上午,严明午休时给肖唐打电话,关机。再打陈主任的,回说肖唐母女这时恐怕上火车了,肖母认定女儿没问题,也不用去什么地方检查,要领女儿去外地换个环境散散心!

说走就走,这娘俩真够快的!看来肖唐真生气了,出远门也不来个电话。严明神色黯然。

无聊难傲的下午。停工了,可还是工作时间,工人们除了休息室里闲坐什么也不能干。

当夜班到岗的工人都换上工作服了。车间的通知才下达到新厂房:管材工段的夜班取消,明天所有员工上白班。

“他们早干什么去了?不会在群里喊一声么!”

“啥意思?我们大老远通勤,晚饭都带了!夜班说不上就不上了?!”

夜班工人围上来——

“车间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的,明天领导来开会,就有具体布置了。”严明只有这么解释安抚。

下班的号声响了,五点整工人们刷卡下班,十三号厂房变得空荡荡了。

肖唐还是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唉!

好长时间没有正点下班了,严明短暂的一刻茫然无所事从:平日这时候只要不加班,多数陪肖唐的。肖唐突然一走,严明一下子空落了,无法适应。

空荡荡的调度室里,严明完成最后一项工作,查看车间明天计划安排,拣选有关自己工段的内容,发到工段群里——

手机接上电脑,突然想起今天还拍了十几张照片,传上去挨张点开看:画质还行,画面却没有出彩的,平庸,拿不出手!

最后一张,严明瞟一眼就要关机了,可拿鼠标的手僵直了,嗵嗵嗵的心跳在耳边越来越响——

严明的抓拍是被肇事打断的,那这最后一张照片也就是在肇事那一刻了。而且,而且拍得也是肇事的天车——就在天车的钢梁上,有个男人的虚影扒着栏杆向下张望!

不对,说那是个影子不全对,他的脸清晰真实,身体越向下越虚,双腿根本就见不到了!这么一个残破的身子,像是挂在天车钢梁栏杆上的玩偶!

严明要窒息了,他拽开工作服的领口,深深几个呼吸吐纳——好一点儿了,好一点儿了!心跳声不再震耳欲聋,大脑恢复思考。严明不记得自己拍过这张照片,而且逻辑上也说不通——那个时候站在天车下的吉总才是焦点,我怎么会拍天车呢?!

不管怎么说,这张照片证明了肖唐没有说谎更不是妄想症!想到这儿,严明拨打肖唐手机——还是没人接。

严明有砸电话的冲动!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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