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兴元年,我大桓顺长江西征,连灭十国,一统长江以南万里江山。这段历史,想必各位已是非常熟悉。今日我便给各位讲讲,大桓灭许国的故事。”
说书先生环视座下看客,捋了把胡子。
“听多了,没意思。”有男子翘着椅子喊。
底下的人交头接耳,甚至有人起身离开。唯有一人在楼上倚栏看着,冷峻肃穆,不动声色。
说书先生神神秘秘地一笑,颇为得意:“非也。这次的故事,不太一样。”
“许国刚烈,妇孺老弱宁死不降,只有个叫许巍的国师,堪称许国的千古第一懦夫。那小人本在自家府邸流连花丛,听到皇城破了,痛哭流涕,蓬头垢面、连滚带爬到御驾亲征的君上面前三跪九叩,又是献妻,又是献子,还把兵策全部双手奉上。”
这故事新鲜。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君上向来讲求忠义,对这等苟且偷生之辈,能容忍吗?当然不能。但他没有立刻杀了许巍,而是将这战俘拖回塬城,问了他三个问题。”
楼上的人瞳孔微缩,唇抿成一线,于长袍中攥紧了拳,这点怒意又被他很快压下去。
“第一问,问何以面对许国君上。许巍答,狗屁君上,从今以后我不是许国的人,我是桓国的狗。”
一阵哄笑声响起。
一男子道:“反咬自家人的狗,跪着求我我也不收。”
“第二问,问何以面对自己的学生——太子殿下。许巍答,我是师,他当以我为尊,我教他叛国,他跟着叛不就完了?”
说书先生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都仿佛看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贪生怕死,油嘴滑舌。
“第三问嘛,尚无从得知。但就在这许巍满心期待自己表忠心足够时,陛下不接受他的投降,在西城门外将他凌迟而……”
话音未落,楼上观看的人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袖袍一甩,转身下楼离开。
他身高腿长的,迈开大步走得极快,身后一家仆追得忙里慌张才跟上他,气喘吁吁道:“国师!国师!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对这位阴郁的主子,小家仆起先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被处死。混得熟了才发现,这人冷冰冰的,却也不会滥杀无辜。
如今是帝兴六年,冬月末。塬城刚下了一场大雪,砖瓦上银白一片。有人在自家屋外扫雪,孩童拿着糖葫芦嬉戏追逐。
“赴宴。”他深吸了一口气,低沉地道。
近日传来捷报,在国君命令下,大将军率不足千人,攻破中原三城。大桓的疆土大有向北扩张的趋势。
大将军今日将回塬城,定是前呼后拥,春风得意。正午也将举办他的庆功宴席。
天高云淡,鸿雁成行飞过,直向西南而去。
二人路过西城门时,正逢大将军回城。那人高大威猛,策马入城时白雪飞溅。
许巍向西城门外望去,仿佛能看见五年前那个被凌迟致死,血溅塬城的人。
“……太子殿下。”
他冲西城门垂目拱手一拜。
小家仆只当他是在拜大将军,有样学样地跟着拜。
“想成为他那样的人?”许巍忽然问。
小家仆指了指自己,心道“在问我哎”。他认真想了想,挠挠头,老老实实回答:“呃我,让我杀鸡杀鱼我很擅长的,但让我上阵杀敌,我不太敢。”
许巍道:“如果你与大将军一样强壮,你的敌人是普通百姓,你也不敢?”
“啊……?”小家仆道,“我可能,也不太敢。我下不了这个手。”
他有点惴惴不安,生怕许巍真把他扔军营里。
许巍却没再追问了,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活像鸡窝。“走吧,备车马,回皇宫。”
两个时辰后,宴席之上。
桓国地大物博,美人、财宝数以千计,皇宫内繁华奢侈至极。皇后喜爱苏杭一带园林风光,国君便修建了“闻仙园”,宴席也布置在闻仙园内。
园内堆砌的一些奇珍异宝,许巍都认得。众人所用的茶碗,皆是许国女帝曾御赐百官的。
“您说……陛下是不是会重赏您?都说虽然是大将军带的兵,但计谋是您出的。”
小家仆没看出他走神,悄悄地问。
许巍只皱眉道:“功不在我。”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国君应落座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而大臣早已齐聚,争先恐后与大将军搭话。
许巍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心道,功高盖主,必遭祸害。
他常公开或私下为大将军出谋划策,图的不是名利,而是把大将军捧上神坛,直到国君眼里再也容不下这等人物。
桓国国君与大将军,二者皆不可活,但他要先利用前者,来对付后者。
许巍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他将茶一饮而尽。
“国师!”
坐在他身旁的是唯一被许巍划为“人畜无害”的人。那人是个女言官,名唤覃涓,文采出众,做科举试题能甩普通才子八条街,这才被特许为官。
如果说暗流涌动中,他还能和谁心无芥蒂地稍微谈一谈,那便只有覃涓了。
覃涓冲他一笑,坦然直言道:“趋炎附势,这些人真是好笑,快把大将军吹到天上去了。”
许巍不置可否。一旁的小家仆好奇地看了覃涓一眼,立刻被她的清秀俊朗吸引了,脸唰地一红。
正午本应艳阳高照,但渐渐地,又下起雪来。铺天盖地的雪笼罩了整座皇城。桓国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的冬月。
“变天啦。”有幼童奶声奶气地喊。
咔擦一声,雪压折了竹枝。
年近六十的国君须发尽白,却还依稀可见当年征战四方的刚强。桌上放有一张地图,九州皆收纳于地图中。
逐鹿中原,为君千秋万代。多少人梦寐以求。三皇五帝未曾做到,后世的南北各国君主也未做到。
如果上天能多给他十年,分裂千年的神州大地或许能迎来一个没有国界的时代。
但没有如果。
许巍与覃涓低声交谈时,皇后缓步走到君王面前。这位憔悴的老妇人试图用柔和的声音唤醒他,但片刻后她便捂住嘴,惊恐得连连后退,颤抖的手撑在桌上,地图无声地滑落在地。
“侍卫……不不,太医……”
皇后仪态尽失,尖叫着往外跑,立刻有侍卫她搀扶离开,她大脑浑浑噩噩,对后来的事已经不太清楚了。
国君古怪,一直未立太子。
他的离去无声无息,震荡却将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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