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许巍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站在衡山之巅，看山峦起伏，云卷云舒。
他想动，却发现身体是僵硬的，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身后传来。许巍善谋略，武功不精，但能感觉到身后人强大无比的力量。
那人藏身于黑袍中，用能凝结成冰的嗓音喃喃念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杀气几乎弥漫了整个山巅，溢出刻入骨髓的压制感。许巍略微低头，目光下移，见自己穿的并非桓国官服，也不是许国旧服，而是白衣。
这是丧服。
梦里的他咬紧牙关，艰难地开口：“你是谁？”
“帝舜之后，扶桑。许太子是你第一个走不出的劫，而我将是第二个。陛下，他来救你，我来杀你。”那人一顿，剑骤然刺入许巍的后背——
“篡国者必诛。”
鲜血染红草地，滴落山崖，坠入深潭之中。
剧烈尖锐的疼痛感消散了，飘散的思维不断游离，越飘越远。
“哥哥！起来吃鱼丸烤肉糯米糕桃花酥葱油饼……”
许巍猝然睁眼，目光聚焦在未熄的蜡烛上，盯了许久意识才逐渐回笼。
荒谬至极。
他从未登过衡山，也从未认识一个名为扶桑的人，更不是什么“陛下”。篡国又是什么鬼？他待许国赤胆忠心，还能篡什么国，桓国？
简直是笑话。
半晌，他头疼地起身，更衣出门。由于头脑还不太清醒，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阿悯看得瞠目结舌，继而又兴奋起来：“哇，哥哥，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快说快说是不是梦到有大美人了？”
雪在夜半时分停了，阳光洒在雪地上分外刺目。几个家仆卖力地扫雪，时不时趁没人注意，抄起扫帚打一架解闷。
许巍随口道：“对，一个要人命的美人。”
阿悯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脸红了。许巍无语地在她脑袋上一敲：“小姑娘家家的，想点正经的行不行。”
阿悯道：“我只是想要个嫂子，快给我找一个回来。”
许巍道：“我也想要妹夫，你给我找一个回来？”
兄妹的清晨争执，再度以许巍大获全胜告终。最后阿悯还嘟囔了一句“我非一代英豪不嫁”。
今日应上朝，即使那狗皇帝已经死了。许巍一路上没见几个同路的官员，便知道这些人因为惴惴不安，比自己还早出发。
庄严肃穆的大堂之上，无人敢致一辞。
昨日桓王的异常缺席，让多少人都整夜猜测他的身体状况。此刻还见不到桓王本人，都低着头思量自己的后路，可谓是朝廷百官，各怀鬼胎。
正在众人沉默伫立之时，最后一人迈步进入大堂。
桓国右丞相已过古稀之年，看淡尘世，平日颇有些求仙问道的心思，心不在朝政，极少管事。空有一幅浩然正气的长相，没什么兴盛大桓的志向。
若他出现，只意味着君上有旨意需要他代为传达。
右丞相站定于百官之前，展开文书，沉痛念道：
“昨日丑时，君上驾崩。”
满朝静默不敢言。
许巍心道，丑时？恐怕不对吧。
他子时末就得到君上驾崩的消息了。其中蹊跷不必言说。他倒要看看，何必隐瞒这几个时辰。
丑时是什么特殊的时间么。
“陛下圣明，留下诏书，念在……”
底下的人开始躁动。
“应该是念在桓琮年少，让各位扶持他成为明君。”许巍心道，“不会有别的可能。”
覃涓紧蹙着眉，心头涌上不详的预感。她抬头去看正前方的许巍，见他丝毫不动，一如平时淡然。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是朝廷之上唯一一个她完全看不透的人。
右丞相提高了声音，接下来的话极短，却顿时令满朝哗然：
“念在国师江华为百年难遇的贤才，传位于国师江华。”
“……”
许巍怔住了。
江华，是他来许国后的化名。
此话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
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瞬间，无数道惊愕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众人都没来得及判断这个决策是否正确，就震惊到无法言语了。
缓过一小会儿，覃涓直接站了出来：“丞相这是何意！”
这已经不是“突然”二字可形容的了。两个消息叠加在一起，谁都难以消化。
右丞相可能已经惊讶完了，看不起大惊小怪之人：“这是陛下的意思，子澈是在质疑陛下？”
覃涓丝毫不惧，厉声道：“陛下从未提起此事，这一纸文书，当真是陛下之意？！”
身旁另一位言官沉声警示她：“子澈。”别公然作对。
此时许巍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他头一遭谋划落空，比他的梦还要荒谬。
他猛然忆起梦里扶桑的那一声“陛下”。
这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当然不是在怕成为国君后高处不胜寒。但计划全盘崩裂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仿佛他机关算计，仍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能轻易掌控他的命运。
右丞相忽视了覃涓，道：“新君将于三日后登基。”
人不能插翅高飞，但消息可以。
短短一日内，此事就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何止塬城百姓，乡野老夫都放下农事议论这桩千年一见的禅让。
小茶馆中，读书人摇头慨叹：“皇位不传皇子，天下将大乱。世殊事异，尧舜岂能随意效仿？”
“少谈国事了。”同伴瞪眼提醒他，“不怕隔墙有耳？”
田间地头，有老农道：“我听大表弟说咧，那个国师江华不是啥有钱人家的。说是他自己会读书，又懂打仗，又懂教书，他跟陛下谈了一晚上，陛下就看上他，要他当官啰。”
另一人笑了笑，凑过去极小声道：“不得了！这人得多贤才，才混这么高，现在皇位都要给他了！不过听说他几个月前还发了很多粮食给穷人吃，应该不会当暴君吧。”
民间议论纷纷，而许巍本人处在议论的中心，这一日内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一句话则是：
——我是来取你们狗命的，不是来强盛桓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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