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时,最是桂花香。
鸢州城中的桂花树上都挂满了串串金黄,风起风落,金桂满地,缕缕秋风中都浮动着一股清甜的暗香。
卯时刚过,披着月白色如意云纹披风的海棠便带着丫环春枝进了香桂楼。
刚进门,海棠就忙着解开披风。
“姑娘可是又忘了府医的嘱托?”春枝一脸不悦。
海棠终是没将披风取下,前些日子在醉桃池画荷花,不小心落了水,在榻上睡了两个月才将将好全,府医这几日才准许她来香桂楼吃茶。
香桂楼是鸢州最好的茶楼,种类颇多还敢于创新,现下最受欢迎的便是海棠最爱的桂花茶。
“可是只剩四姑娘尚未婚配了?”掌柜苏二娘打趣道,前些日子听说虞府的几位小姐都得了圣人的婚赐,可不只剩这个被虞老夫人捡来的四姑娘海棠了。
对这位被虞府捡回来的四姑娘,大家本来也没多在意,可是却连续三年拔得了鸢州每年一度的“诗歌会”头筹。
海棠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鸢州的民众面前。
有人说她琴棋书画当数鸢州第一。
有人说她诗酒花茶堪比盛京贵女。
有人说她翻墙掏鸟窝斗蛐蛐不似良家少女。
有人说她得了不治之症命不久矣。
总之,鸢州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海棠的传闻,但她本人从来不澄清,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见谁都是面上一笑,刻意保持着距离。
海棠对着苏二娘莞尔一笑,信步往前走去,对着身侧的春枝悄声道:“这个苏二娘可是比你八卦!”
“姑娘难道不该嫁人吗?即便是替三小姐出嫁,姑娘也该感恩戴德罢。”春枝原是三小姐的贴身丫环,对海棠自是不会像小姐一般唯唯诺诺。
按大昭的礼仪,女子及笄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大姐和二姐没及笄的时候便定下了婚约。
刚刚及笄的三姐姐前两日也得了圣人的婚配,听说是要嫁给盛京的一位将军。
那是一位又穷又抠搜的将军。
刚刚替三姐姐高兴完,就被老夫人请到了清念堂,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仿佛藏了什么秘密,眉头紧皱,吞吞吐吐同海棠道:“棠儿,你愿意替...替你三姐姐出嫁到盛京吗?”
咯噔一声,海棠的心沉了下去,梦中那双璀璨如星的双眸不再挠得她心尖酥痒,而是突突地疼起来。
海棠不理春枝,春枝本是三姐姐的婢女,可老夫人为了让她多像三姐姐一点,便把这个丫环派来教她。
她径自往专门给虞府的姑娘们留着的雅间走去,姑娘们每次来都会提前差人说,苏二娘便会提前让人打点好一切。
刚进入雅间,一股子清甜的花香就往海棠心尖直直钻去。
“桂花的清甜最解忧愁了。”海棠吸了一大口花香,一边解披风,一边自顾自说着,花香入肺,那种突突地疼也少了几分。
“姑娘怎还自视甚高?将军骁勇善战,将来立了功,姑娘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春枝淡淡地看了一眼海棠。
这姑娘身子骨弱得很,若是将来嫁去将军府,怕是连大胖小子都生不出来,又看了看自己膀大腰圈的身材,满意地笑了笑,将来她也要跟着海棠去将军府的。
海棠听完垂眸,幽幽坐在案几前,轻叹一声忍了下来,这春枝到底是姐姐的人。
听闻那位将军身高八尺,却长得凶神恶煞,脸上还有一大块刀疤,唯一的好处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府中无女眷。
春枝瞅了一眼雅间,左右两侧的窗牖关了起来,只开了一个即可观赏到金桂又吹不到风的窗牖,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小小的火炉,有几分嫌弃,又想到姑娘的身子骨,只得作罢。
瞅见那空空的案几,眉间的不悦终是显了出来,自顾自埋怨着:“这香桂楼是越发不懂事了,怎地也不放时下的鲜花。”
三小姐最喜花,去到哪都要放上时下开得最盛的花。
海棠既是要替三小姐嫁过去,不说学得三小姐十分像,也应该学得七八分像吧。
春枝说完,便往楼下走去。
听春枝提到花,海棠脑海中出现那人的身影来。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海棠觉得只有这句话能形容他,她不知这男子是谁,夜夜入梦皆会遇见他。
在桃花簌簌而落的春天,他牵着海棠的手散步,摘下最粉嫩的桃花簪在她的发间。
树荫茂密,知了蝉鸣的夏天,他带着她坐在树荫下讲诗,他说:“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嘉卉二字最承海棠的气质。”
男子昂藏八尺,美如冠玉,可梦醒花落,海棠只记下了那双璀璨如星的双眸。
女子嫁人,谁不爱翩翩公子?梦中人和凶神恶煞的将军,海棠怎会愿意日日面对一张不堪入目的脸。
和梦中人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才是海棠想要的余生。
不一会儿,苏二娘和春枝一前一后进了雅间,苏二娘端着一壶桂花乌龙,春枝则是拿了一束开得正盛的金桂。
苏二娘走向案几,温声道:“姑娘,这壶桂花乌龙是今年儿的头茬,知道您喜欢茶,一直给您留着呢。”
“桂花乌龙,当是高雅隽永,醇厚回甘。谢过苏二娘了。”小姑娘声音细细柔柔的,淡淡笑着和苏二娘道谢,又给正在插花的春枝递了个眼色。
春枝放下花,想起春叶的叮嘱,走向苏二娘,给了她一两白银:“麻烦苏二娘将剩余的茶包起来。”
苏二娘出了雅间,海棠缓缓坐下,小啜了一口桂花乌龙,唇齿间都是清甜的桂花香,又从怀里拿出了本《诗三百》。
将翻到那首“山有嘉卉,侯栗侯梅”的诗便听得楼下熙熙攘攘。
“可是要放榜了?你快些去看看是哪位公子。”寻得机会,海棠将春枝赶了出去,这个丫头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海棠心中闷得很。
春枝出了雅间,海棠才又细细将诗读了个遍,那“嘉卉”二字被她反反复复念了数遍,看完榜的春枝喊了好几声“姑娘”,海棠才回过神来。
“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海棠面上闪过一丝不悦,而后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对于不喜欢的人,海棠总是淡淡的笑。
“大家知道解元是傅新后都走开了。”春枝站在那,有些好奇,往年看桂榜都是很热闹的,看完榜单还要看才学。
海棠低头笑笑,立马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她放下书,和春枝说起了傅新的故事。
傅新是桂花巷西南角铁匠铺傅有才的儿子,海棠曾在诗歌会上看过他的诗。
说他胸藏文墨虚若谷也不在话下,可因着作诗者的不自信,整首诗也就暗淡了几分。
“你可知铁匠铺的傅有才原是宴清书院的学子,也曾是鸢州的解元。”海棠闲暇时也会帮虞老太傅整理书院的信息,倒是知道一些。
“啊,怎么得了解元还会成为打铁匠的呀?”春枝一脸八卦地期待着海棠继续说。
傅有才娶了一个世代打铁的妻子,妻子觉得读书不中用,硬是把他逼成了一个打铁匠。
后来,妻子生傅新的时候难产去了,只留得傅有才和傅新,男儿郎又不太会照顾孩子,傅新自小便落了病根,听说是受着巷子里的孩子们欺负长大的,这样长大的孩子,怎会自信?
海棠娓娓道完后觉得有些渴,呷了一口茶。
“所以大家都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咯?”春枝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听三小姐念得久了,也能略说一二。
海棠点点头,让春枝去找掌柜拿笔墨纸砚,而后书信一封,让春枝送去给傅新。
春枝听完傅新的故事确实觉得有几分惋惜,可她不愿意帮这样的人。
海棠递与她几文钱,便欢天喜地去了,毕竟还能去华芊阁挑上一个首饰。
秋风从窗牖吹进来,夹杂着丝丝甜味,海棠目送春枝离去后暗自松了口气。
她继续读诗喝茶,府医说茶能除湿清热,应当多喝。
可才刚倒了一杯将将泡好的茶便听得头顶“咚隆”一声。
海棠下意识往后一躲,案几前立马多出一个人来,好在自己躲得快,不然就成为人肉垫子了,可桌上的茶水却不小心泼洒开来,落在了胸前,烫得火辣辣地疼。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生长了出来,海棠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才去看落下来的人。
是位男子,身穿墨色的缎子衣袍,衣角用银线绣着雅致的竹叶镶边。
即使趴着,周身也显得贵气逼人。
海棠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会从楼顶掉下来。
裴玉有知觉的时候,脸朝下趴着,他抬起头巡视了一圈,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满脸惊色的小娘子正看着他。
一丝疑惑爬上眉心,他不是正在战场上和南疆人厮杀吗?怎会有小娘子?
他仔细捋着记忆,想起来马上就要夺回云梦州了,却中了毒箭,后来天空中突然多了一把粉末,粉末纷纷扬扬洒下来,他迷了路,接着就是一阵长长地坠落,再睁眼就在此了。
他慢慢起身,看见窗外桂花盛开,人群熙攘,屋内的案几上有打翻的茶杯,似是茶楼。
好浓的烟火气,是多久没闻到了?
确认周边无敌人之后又细细观察了自身,身上的铠甲不见了,胸口的毒箭也消失了。
他这是死了?还是重生了?
“公子没事吧?”海棠见他一直在寻找什么,终是忍不住好奇道,小时候在老太傅书房里看得奇书多了,倒是没被惊吓到,只是胸口怕是要留疤了。
细细柔柔的嗓音响起,似是从心底爬出来的声音,又似是午夜梦回时想念了许久的声音。
裴玉定了定睛,看向这个发问的小娘子,那张清冷的脸下是一身淡紫色绣金色海棠花的对襟齐胸襦裙,葱白的双手间还握着一只汤婆子,静静立在那里,玉软花柔,仙姿玉色。
看清眼前的人后,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呼吸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忙使劲掐了掐腿侧的肉,是会疼的。
他在尸山血海里行走了那么多年,内心早就处变不惊了,即使是中了敌人的毒箭,也能不惧丝毫,继续杀敌。
可此时此刻,他很慌张也很害怕,内心深处还有丝丝期待。被这样复杂的心绪盘踞着,他看着眼前重复的这一幕,有了隐隐猜测,终于喃了喃声:“阿棠。”
他重生了,从不敢想,那个被他弄丢的阿棠,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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