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依旧人不在

几日过后,并州军营的跑马场上。思黎一次次爬上那匹黑色烈马的背上,又一次次被那匹烈马重重摔到地上,摔得那叫一个惨。

不远处的营帐内,顾伊人一手支着下颌靠在长椅上,另一只手时不时往口里丢着果干,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思黎从马背上摔下的各种姿式。

思黎再次从人立而上的马背上摔下,他紧紧地拽着缰绳不愿松手。愤怒的烈马长啸嘶鸣,甩着脑袋翻滚着铁蹄将少年瘦弱的身子在地上一阵狂拖,尘土飞扬,险象环生。顾伊人看得眼睛微眯,脸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又掏出一把瓜子不急不慢地磕着。

她倒是淡定,旁边一起观看的那两人倒是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两人壮年模样,一个个头不高,略微矮胖,浓密的络腮胡须,眉毛浓粗,脸上胖出的两坨肉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细长,严肃起来颇为吓人,可笑起来也颇为喜庆。另一个膀大腰圆,生得粗犷,两鬓的短须有些泛红,站在那跟个门神般让人一看便有些望而生畏。

矮胖男子双手抱臂靠在门柱上,啧啧啧地摇头道:“实在是太可怜了,将军要是再不出手,你养的这个小白脸怕是会折在这匹顿河马上了!”

顾伊人瞪了他一眼,自打她今夏带着思黎回到并州,两人同吃同喝,又形影不离,加上她高龄未婚,思黎又是个生得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军中有好多人都在暗中猜测,顾家这个大小姐多半是有养小白脸的特殊癖好。不过敢当着她面调侃这事的,便只有当年与她同守潼关的这几个老战友,她自小跟在长兄顾长勇身边,在军中长大,后来又暂代过两年潼关守将,成日与这些糙汉子在一起同吃同住,什么样粗鄙玩笑没开过,这些人在她面前也是从不忌讳。

见顾伊人在瞪他,矮胖男子又呵呵笑道:“将军莫要生气,属下不是看你挺喜欢这小子,真要伤着了,将军不是会心疼吗?”

他倒也没说错,她是挺喜欢思黎这小子的,真要伤着了,她确实也是会有些心疼。顾伊人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指,那意思是要他靠近些。

“哎。”他应得开心,乖乖地蹲下身子靠了过来。

几个爆栗猝不及防地砸到他宽大的脑门上,一连几声脆响,他疼得双手抱头“哎呦哎呦”的一阵嚎叫,一旁的高个门神也跟着笑得幸灾乐祸。

顾伊人看着他道:“吴大头,我来问你,这饭是要自己吃好还是别人帮你吃好?这酒是自己喝痛快还是别人代你喝痛快?”

吴大头揉着红肿的额头,咧嘴道:“那当然是自己吃好喝好!”

顾伊人递了把瓜子给二人,又回头看向跑马场上的思黎,“这便是了,这马同样是自己驯服的才好!我再喜欢他,也不能什么都帮他做,他总是要长大的,许多事都是需要他自己去经历的!”

吴大头边接过瓜子嗑着,边似懂非懂地点头。

顾伊人又抱怨道:“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你别再叫我将军,要叫我大小姐!我早不是你们的将军了,我之所以这么大年龄都找不到婆家,都是被你们叫的!”

“啧啧啧......”

吴大头吐出瓜子皮,又啧道:“瞧您说的,这军中这么多大好青年可都由着您选,您自己不选啊......这怪得了谁!”

顾伊人端坐了起来瞪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肥大的肚子,又指了指他胡子拉碴的大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要的容貌俊美你们有吗?我要的满腹经伦你们有吗?我要的温文尔雅你们有吗?还可着我挑,你倒是在这军中给我找出一个让我来挑啊!”

吴大头摸了摸脑袋笑道:“将军.....不,大小姐不就是想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吗?这个......军中确实挑不出来。”他指了指骑在顿河马背上被甩得东倒西歪的思黎,笑道:“要不将军......大小姐还是将嫁给那小白脸算了!”

顾伊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唇边含了丝浅浅笑意,她叹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他实在是太小,老夫有些下不了手啊!”

“.......”

吴大头和高个门神讶异地看她,他们讶异的不是她还真打过那小子的主意,重点是她下不去手的这事。惹得吴大头一阵狂笑:“你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将军,居然不敢辣手摧花?哈哈哈哈......哈哈.......”

顾伊人撸起袖子腾地站起,袁大头也腾地起身飞快逃窜,这个又矮又胖的壮年将军,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顾伊人一手叉腰,一手朝他招呼:“来来来,吴大头,我保证不打死你!”

吴大头呵呵笑得欢快,跑也跑得欢快。

顾伊人叉着腰看着他越跑越远,也不由得跟着发笑,午后阳光正好,打在她精致立体的五官上,小麦色的肌肤泛着淡淡光晕,眉宇间的那股沉稳坚毅之色,让她更显英姿飒爽。她无疑是生得好看的,比起千遍一律肤白貌美的佳人,她的独特更为让人赞叹!

“小姐。”有传命兵士过来拱手道:“顾统领要你现在回一趟郡守府。”

顾伊人回过神来,又看了眼远处还骑在马背上与那匹狂躁的黑马奋斗的思黎,交待一旁的高个门神道:”黄锋,你等他驯完马,把他送回去吧!”

“是!”黄锋双手揖礼,恭恭敬敬地回道。

顾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什么?赐婚?”

顾伊人拿着手里父亲从京中寄来的家信,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宏,她吞咽了口大大的口水,“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就突然想起我这个远在边疆的老姑娘了?”

书生将军顾长宏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压惊,笑道:“你是我顾家女儿,又早到了婚配年纪,京中惦记的人本就不少,这赐婚也情理之中。”

也对!

朝庭重臣家的公子千金本就是皇家可以通过联姻来平衡各部势力,拉拢重臣的筹码,父亲是镇守并州的西北大将军,赐婚到她头上委实不是件奇怪之事,她低头一笑,几尽嘲讽。

顾长宏看她这样,脸上神情微微一滞,温声唤道:“伊儿。”

顾伊人抬头看他。顾长宏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你若是不愿,父亲和兄长都不会为难你的!你知道的,不管你想不想成婚,又或者想嫁给谁,父兄都会支持你!”

“......”

顾伊人看着兄长原本白净斯文的脸上胡须丛生布满风霜,那双本该执笔的双手生满老茧,关键是他脸上那宽厚温暖的笑容一如往昔。眼眶渐渐泛湿前,她背过了身子,声音低沉:“我知道......无论我想做什么,你也好,父亲也好......长兄也好,都会依我。”她顿了许久,声音微微颤抖,“......可也正因为这样......长兄才会因我而死,你才会放弃你好不容易考取的功名,做了这偏远之地的戍边武将!所以......我不会再任性的!我得护着你们,就像你们护着我那样!”

顾长宏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里,温声安慰:“伊儿,长兄之死不是你的错!至于我在朝为官也好,做这戍边武将也好,都是为了报效朝庭,忠君报国,无甚区别,你又何苦自责?”怀里的她一动不动,他心痛道:“伊儿,你是我顾家的女儿,我们若是连你都护不住,那这些年的军功岂不白立了吗?你放心,我和父亲会禀明圣上,以圣上对我顾家的宠信和父兄多年的战功,回了这门婚事应该不是很难!”

“.....”

怀里的顾伊人沉默许久,再次抬头看他,脸上已是明亮如常,她摇头道:“兄长怕是高估了圣上对我顾家的宠信,他若是全然相信父兄,那又何必将两位嫂嫂和侄儿们扣在京中不放?并州城里的这二十万西北军,即是皇上对父兄的重托,却也是皇上对父兄的心结所在。他即赐婚,便有他需要赐婚的原因,父兄若是真的上书婉拒,就是皇上明面不定顾家违抗圣旨之罪,但暗地里又怎么不会加重疑心呢!”她顿了顿,又笑道,“君心不可测!兄长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懂这其中的利害?”

顾长宏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微笑不语,他当然清楚这些,只不过是护妹心切罢了。

顾伊人笑得明朗,又道:“兄长大可放心,我嫁过去也是做正王妃的人,算不上委屈。更何况,以你妹子的能力,不管嫁给了谁,都会过得很好,也都不会受半点委屈的!”

这点倒是真的,顾长宏低头轻笑,他这妹子连带兵打仗比男儿都强,又有一身好武艺,走南闯北的本事,哪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王爷能欺负到她的!

他轻叹一声:“......把伊儿寻回来也没多久啊......怎么就要嫁人了!”

他这一声叹息,惹得顾伊人眼眶微微泛红,她装作不经意别开视线,翻了翻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兄长军务繁忙,若无其他事,要不,小妹便先回去了?”

顾长宏转身坐到桌上,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伊人,“既如此,成婚也是好事,你身边有个人照顾着,我和父亲在外征战也还是放心些。圣上旨意是希望你和静王尽快完婚后去往封地,大婚前,你须得接受皇家派来的嬷嬷教养。明日,你便起程返京吧。”

他抬眸看她,意味深长:“此信是长兄生前写与我的,我想里面有些话他应该是想讲给你听的,你大婚前再打开吧!”

“好,我先去收拾好行李吧!”

顾伊人接过书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这时,门外匆匆进来个青衣侍从:“禀顾统领,金墉城郡守刑大人求见!”

顾长宏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有请!”

“是!”

侍从很快将一脸焦虑的金墉城郡守刑岑领了进来。

他自然是为了失踪的督军冯保而来,那夜派去接应的部队在半道上遇到个诡异的毒蛇阵,死了不少人也耽搁了不少时间。等赶到冯保遇险处,除了地上的血迹,什么都看不到了。这一连几日漫山遍野的搜寻,除了几匹四处溜达的战马,硬是什么踪迹都没找到,冯保和袁钧一行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心下虽怀疑是顾长宏所为,可仅凭冯保的一封求助信还真不能拿手握重兵的顾长宏怎么样,更何况那信中冯保还提及到了裕王,那便是更不能拿出来的。

于是他左顾右盼,旁敲侧击地说了些冯督军回京探亲,本应路过金墉时与他会面,结果却是音信全无,担心其是不是在从并州去往金墉的途中遇险,希望顾统领能一起调查此事云云。

他这暗中试探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听得顾长宏眉心紧锁。

刑岑故作关心地道:“顾统领,这冯大人可是圣上亲命的并州督军,朝中正三品大员。这在并州遇险,生死不明的,怕是朝中会有小人对并州驻军加以揣测,借题发挥。这.......这可是对并顾家声誉大为不利啊!刑某愿与顾统领一道,将此事查明,以平此次风波!”

顾长宏又岂会听不出这老狐狸话中的威胁之意,轻饮了口杯中茶水,淡淡地道:“刑大人所言极是,冯督军几日前不知何故,不辞而别离开并州军营。顾某本以为是其另有要务,没想到竟是出事了。”沉吟片刻,他又道:“只是,顾某虽带兵驻守并州,可这州中刑事自有郡守和都尉,长史去管,不好擅自越权。更何况,此事若真有人怀疑到到顾家,那顾某更应该避嫌,更不能去插手此案调查之事!”

“可.......”刑岑当然是不肯放过把顾长宏牵扯进来的机会,还要强行劝说,“并州督军失踪兹事体,若是圣上怪罪.......”

顾长宏已经不耐烦地起身准备送客,“刑大人一片好意,顾某甚为感激。顾某会呈上奏书向圣上禀明原委,冯督军失踪一事便拜托刑大人与并州郡守史大人了!”

“......”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把刑岑的路给堵得死死的,他无奈只得告辞而去。

顾长宏双手负立,沉思良久。

一旁的青衣侍从上前小声道:“大人,几日前我们的信使在潼关关外遇害,寄去北周的密信也被劫了。刚好那日冯保便连夜仓惶离开并州军营.....这密信莫不是落在他手里,如今他下落不明,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长宏点了点头,面色凝重,“这密信虽然是用加密过的话术所写,可还是不能大意,你即刻通知北周的暗桩们,叫他们转移阵地,小心防范!”

“是!”

青衣侍从俯首领命,转身走了出去。刚出房门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顾伊人,她背着双手看着他浅浅一笑。侍从一愣,又俯身行礼:“见过大小姐。”

顾伊人抿了抿唇,点头道:“你去忙你的吧!”

“是!”青衣侍从再次俯身退下。

透过窗框看着书案前翻看文书的顾长宏,顾伊人松了口气,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郡守府原是并州郡守史翰的住所,后来史翰另在府衙附近僻了块新址盖了座新的院落,原郡守府便成了并州驻军处理军务,与各部将军们商讨事务的办公之所。后院那几间厢房也就成了顾家父子及家眷的住所,说是家眷,其实也就是顾伊人一人暂住于此。顾孟南壮年时便丧妻,至今未再娶,顾家两位少夫人与子女常年居于京中大将军府中。

院中有颗高大的桂花树,开得茂盛,满院飘香。

顾伊人静立在那,昂头看着满枝的花朵出神。幼年时,长兄也经常带她来此处小住,这棵桂花树也是她最爱攀爬的地方。那时,手短脚短的她贪心地只想爬到最高处,宠爱她的长兄并不阻止,只是每次在她攀爬时站到树下,一边温柔地看着她笑,一边做好了随时接她的准备。

微凉的秋风吹过,满树花辨雨落下,纷纷扬扬在空中漫舞。花雨依旧,可树下那个伸手接她的人却永远不在了。她低下了头,捂着胸口那封书信,痛得喘不过气来。伤口终还是伤口,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在不经意间会刺痛,还是会在被触碰时重新被撕裂!

随着她的转身,一行泪水飘落到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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