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祝榆风卷残云吃完今天的早饭，带着侍女萍乡翻墙去街上消食。
她来梁国五年了，整个下都城早就被摸了个遍，熟到不能再熟，连哪家门前有几块砖都知道。顾庭谨为了防止她出去惹祸，把六皇子府的院墙砌得又厚又高，还命人在上面刷了润滑的棕油，不过这可难不倒祝榆。
祝榆不止一次吐槽过他不怕哪天被人一把火把府邸烧个干干净净，顾庭谨只说：“那也比你出去惹祸好处理。”
哼，污蔑。
对此种针对性极强的言论，祝榆的反击是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等大祭司来了下都统统都拿给他看，顺便哭诉顾庭谨对她的无情嘲讽，最好能让大祭司心疼心疼，后悔把自己扔到这么远的地方。
她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大祭司了，不止书信，连斛月传来的消息都寥寥。这五年斛月就像完全对外封闭了一样，只有极少的秘辛流传出来，说斛月国君病了。
关于大祭司的半个字也没有，他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祝榆是胎穿，刚出生便被大祭司带在身边了，一粥一饭的照顾她长大，祝榆不止一刻觉得自己是穿越史上最幸运的人。不用宫斗不用宅斗，不用征讨武林修仙问道，更不用带领农耕拯救世界。没有烦人的考试和数不清的作业，大祭司会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她不愿意也不会被逼着学——虽然每次她都迷之顺从大祭司，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到了下都顾庭谨对她也可圈可点，王公贵女的待遇她只多不少，连皇帝陛下看了大祭司的信后也对她百般纵容。她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隔三差五就会惹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梁国皇帝从不责罚她，倒是顾庭谨怕落人口实会象征性对她惩处一番，然后就被她写进小本子里在枕头下压好，等哪一天三千罪状呈堂证供，顾庭谨悔不当初涕泪横流，苦求她原谅，然后她拒绝，顾庭谨再求，她再拒绝。
这样大概三四个来回，她才可以勉强原谅他。
嗨，男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正幻想着自己的英武身姿，突然听见一声孩子的啼哭。九年义务教育铸就的一身正气迅速凛然，祝榆三步并做二步冲上去一脚踹在男人的膝弯。猝不及防的袭击让那人冷不丁一个趔趄，祝榆眼疾手快劈手夺过孩子，指着那人破口大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然敢拐卖儿童！大家都来看啊！骗小孩了！”
围观群众潮水一样涌来，对着男人指指点点。
“真是世风日下，大梁皇都天子脚下，竟然敢当街强抢小孩！看你这衣冠楚楚，没想到道貌岸然！伪君子！tui！”祝榆啐了一口，厌恶至极。
男人蓦得转过身来，嘴角抽得厉害。
祝榆愣了一下，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玄衣劲服，人模狗样，好个披着羊皮的狼！
“把孩子还给我！”那人眉眼带着怒气，祝榆梗着脖子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弱小无助的孩子就怒从胆边生：“你说是你的孩子，证据呢？我只看到她哭得稀里哗啦，根本不愿意跟你走！”
“你快还给我！”
小姑娘搂着祝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远处酒楼二层，顾庭谨正与徐济悬举杯对饮，目光被街上的闹剧吸引过去。
徐济悬一展折扇摇的意气风发，那男子背对着他们看不真切，但抱着孩子对峙的女子格外突出。他打量了半晌，嗤笑道：“六皇子，那不是你家那位神女王妃吗？”
顾庭谨不屑摆手：“不可能，她在家里。今日我特地命人往墙上多淋了两桶油，她绝对翻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那女子愤怒的大喊声响起：“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敢狡辩！素质教育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败类？真是big胆！”
顾庭谨在友人戏谑的眼神中悲壮地点了点头：“嗯，是我王妃。”
徐济悬抿嘴偷笑，无视顾庭谨的拒绝，敛扇在栏上磕了两下，高声道：“今日这么热闹啊？”
众人闻声看去，酒肆二楼凭栏垂眸，一位白衣飘飘公子如玉，一位埋着头恨不得扎进地里。
祝榆眼尖一下就认出了人，兴奋大喊道：“顾庭谨！顾庭谨！别躲了我看到你了！快下来！这人抢小孩儿！”
顾庭谨只觉得丢人，但看祝榆一副你不下来我就冲上来揪人了，立马闷头下了楼。
“你完蛋了！我劝你赶紧走，等顾庭谨来了你就要倒霉了！”祝榆揽着孩子安慰道：“乖不怕，我们绝不向黑暗势力低头知道吗？”
玄衣男子一脸黑线，直接越过她看向酒楼大门。
不一会儿顾庭谨下来了，身后跟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徐济悬，两人在看到玄衣男子时纷纷愣住了。
“顾庭谨！顾庭谨！叫你呢！你看嘛呢？”祝榆抱着孩子跑过去，有了帮手底气顿时足了起来，冲玄衣男子吐了吐舌头，“我呸，还抢小孩，你这种人就要抓紧去关起来，不然你那罪恶之手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个无知幼儿，今天还好被我撞见，要不然这小姑娘的爹娘不知道有多伤心！真是世风日下！顾庭谨你看就是他……”
她一回头看到顾庭谨还发着愣，腾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没看够？我喊你来是看人的？你靠谱点成吗？”
哪知顾庭谨张了张嘴，唤了句：“叶将军。”
“什么叶将军？叶什么军？我是祝榆啊！顾庭谨你坏掉了吗？”
跟上来的徐济悬持扇作了一揖，恭恭敬敬道：“将军好。”
祝榆这才觉得不对，脑子空白了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去，看着那玄衣男子张大了嘴巴。
“你你你，什么将军？”
“叶。”顾庭谨低声提醒她，“叶归梧，我跟你说过的。”
“说过……说的啥啊……”
祝榆记得的，上个月顾庭谨吃饭的时候提过一嘴，那位打了胜仗的大将军班师回朝了，就叫叶归梧。
可是她敢认吗？不敢。当街拉着大将军说人家强抢小孩，看他脸色黑的都快跟锅底一样了。
于是祝榆非常机智的打圆场：“啊我就说怎么有点眼熟，原来是叶将军，你好你好。我看叶将军一表人才，看这身姿，哎呦长得真高，看这腰臀比，nice！还有这脸生的真漂亮！我就情不自禁想跟将军开个玩笑，这不是为了让将军能记住我嘛，嗨，你懂的，小姑娘家家春心萌动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叶归梧瞪她，“把孩子还给我！”
“这是将军的孩子啊？哎呦我就说这气度绝非常人能比，果然得要是有将军这样的爹才能生出这么有精气神的女儿啊，你看这哭了大半晌嗓子都不带哑的。”
叶归梧的脸色彻底垮了。祝榆眼见事情没有向自己规划的方向发展，用手肘推推顾庭谨，“他怎么还不高兴啊？”
顾庭谨白了她一眼：“叶将军还未婚配。”
“卧槽未婚生子啊？”
叶归梧：“……”
顾庭谨：“……”
徐济悬：“哈哈。”
顾庭谨恨铁不成钢，“不是叶将军的孩子！这都听不懂吗！”
祝榆耸肩：“怪我喽，你自己不说清楚。”
顾庭谨道：“姑奶奶别惹事了，跟我回去吧，算我求你了行不？”
“那这孩子……”
“还给叶将军啊！”
“哦……”祝榆不情不愿把孩子放下来，心虚地瞥了眼叶归梧，对方果不其然一脸怒气。
那小姑娘止了哭，扯着她的衣摆不愿撒手，“姐姐。”
祝榆一个心花怒放，蹲下去平视着小姑娘，这才看清她的样貌。“哎呦！这谁家的姑娘啊！好可爱啊！给姐姐捏捏，哇这脸蛋真软！你是混血吗？瞳孔超黑诶！哎呦这睫毛，你是睫毛精吗？天哪老夫的心哎呦喂！”
她掐着嗓子学小姑娘的细声细气，给顾庭谨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跟那个，那个叫啥，你教我的那个，哦对变态，别跟个变态一样行吗？回头给人家吓着了。”
他说着也蹲下去，把小姑娘拉到自己面前，突然就顿住了。“哎呦好乖巧的姑娘啊！眼睛真大！还有这小嘴粉嘟嘟的！你娘是谁啊？”
祝榆一阵恶寒。
他话音刚落，人群突然从中间散开，被侍卫拦住，一个女子有些慌张地快步走进来，拉过小姑娘搂进怀里。
“岁宁。”
“娘亲！”
一行人全都愣在原地。
如果说祝榆有些异域血统的话，这个女子完全就是异域的长相了。眼窝深邃睫毛纤长，鼻梁高挺，标准的异族长相，一眼惊艳，但凤眼里眸色却是琥珀一样的浅淡，透着满满的担忧。
不过却是大梁人的打扮，穿着浅色的衣衫，发髻全部盘起，抱着小姑娘亲吻她的脸颊：“怎么乱跑？”
岁宁伸出两只小短手抱住女子的脖子，也回亲了她一下，糯糯回答：“糖葫芦！”
女子松了口气，道：“下回要听话，知道吗？”
岁宁乖乖点头。
女子牵着她的手起身，才发现周围人似的，瞅着打扮找准叶归梧，颔首道：“是叶将军吧？小女顽劣，多谢叶将军帮忙了。”
叶归梧许久才回过神来，大梦初醒般拱了拱手道，“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女子微笑，又看向就近的几人：“方才的事我大致了解了，是我没看好岁宁，一不留神让她走丢了，才托了叶将军帮忙找找。让几位误会了，抱歉。”
她眼神淡淡，气质清冷，虽是笑容举止得体端庄，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祝榆被顾庭谨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跟他一起行礼。
“在下顾庭谨，这位是贱内。”
祝榆愣愣点头：“我是贱内，啊不我叫祝榆。”
女子噗嗤一笑，但祝榆却觉得那笑根本没到眼底。她道：“是六皇子和六皇妃吧？我听夫君提过，六皇子一表人才，六皇妃率性可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顾庭谨道：“你夫君是……”
那边适时又赶来一位男子，见到人群中的几人登时才松了口气。
他走过去弯腰抱起孩子，腾出一只手亲昵地擦了擦女子额上的薄汗，“怎么跑的这么急？”
一切做完他才微微扬起头看着小姑娘，佯装生气道：“出门的时候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万一被坏人抓走怎么办？”
岁宁嘟起嘴老老实实靠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甜甜地唤“爹爹”，男人一听瞬间心软，半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煜哥。”女子眼里有了温度，笑道，“多亏了叶将军，还有六皇子和皇子妃了。”
男子向叶归梧道了声谢，看到顾庭谨有些意外。
顾庭谨脸色不大好看，祝榆冷不丁掐了他一下，他这才面无表情拱手，道：“太子殿下。”
祝榆也道：“太子好。”
顾庭煜颔首，表面功夫亦坐的得体：“六弟，弟妹。”
顾庭谨看向女子：“这位是……太子妃？”
顾庭煜点头。
这事儿祝榆也是知道的，同样是跟顾庭谨侃大山的时候打听来的。这位太子妃与她是同一年嫁进下都的，不过比她晚了三个月。那时人人都说太子昏了头，迷恋上一个出身卑微的外族女子，不顾皇帝皇后反对毅然决然要将人娶进门，还非要放在正妃的位置上。前有不受宠的六皇子娶了身份尊贵的斛月神女，后脚太子妃竟然身价低了不知道多少倍，一度成为都城笑柄。
当然，最引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这位太子妃刚入门就病了，一直在城外的庄子上养病，一养就是五年。其间大小节日皇亲寿诞她一次都没出席过，太子顶着所有的压力保下她，迁至别院当年，太子妃诞下了一位皇女，孩子以身体不好为由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连帝后亲自上门想看看皇长孙都被拒之门外，一气之下再也没有提及过。
前几日说太子妃病愈，不日便要返回都城了。
不日竟然是今日。
“这是岁宁。”女子道，“跟大家打招呼。”
顾岁宁从顾庭煜怀里爬下来，先跑到叶归梧面前抓着他的手指晃了晃，道：“谢谢哥哥。”
叶归梧抿着唇摸了摸她的头。
顾岁宁跑到祝榆面前，祝榆蹲下来和她对视，“姐姐。”
小孩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特有的尾音，让人心软的一塌糊涂。祝榆当即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系到她腰间：“真乖，拿去买糖葫芦吃昂！”
“好！”
她仰起头看向顾庭谨，突然朝他伸出两只手。
顾庭谨一愣，弯腰把她抱起来。
顾岁宁抓着他两只耳朵，露出一口小白牙：“叔叔好看，岁宁喜欢叔叔。”
小姑娘的手肉嘟嘟的，将他冰冷的耳廓捂暖了些。顾庭谨问她：“为什么他们是哥哥姐姐，到我这里就变叔叔了啊？”
顾岁宁道：“爹爹叫你六弟，爹爹的弟弟叫叔叔，皇叔叔。”
顾庭谨笑道：“真聪明。”
顾岁宁很开心：“爹爹也夸我聪明，跟娘亲一样。”她又道，“爹爹还说我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
顾庭谨一看，确实是一大一小两个翻版，不过眼睛却不一样：“你的眼睛像你爹。”
顾岁宁道：“皇叔叔的眼睛也像爹爹。”
顾庭谨笑：“我与你爹是亲兄弟，自然是像的。”
一双手将顾岁宁抱了回去，女子温声道：“别把你皇叔累坏了。”
“不会，岁宁轻得很。”顾庭谨忙道，“那皇嫂呢？”
“什么？”女子微皱眉。顾庭谨才觉得不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皇嫂叫什么名字啊？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下，皇嫂这也回都城了大家认识一下，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说来不好意思贱内贪玩，府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大堆，皇嫂以后可以经常带岁宁来玩，小孩子家一定会喜欢。”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词不达意颠三倒四，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眼神却忍不住往那女子身上飘。
女子安静听他说完，才体谅地笑了笑，道：“我叫奚薇。”
“你说你叫什么？”叶归梧突然冲上来掰过她的肩膀，又急又惊。顾庭煜立刻推开他，皱起眉不悦道：“叶将军冒失了。”
叶归梧意识到失礼，忙退后几步，低下头道：“对不起。”
奚薇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叶归梧吸了口气，“你就叫奚薇吗？”
“恕我直言，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叶归梧道：“我是说……你姓什么？”
奚薇失笑：“我自然是姓奚了。”
叶归梧没有再说话。
奚薇看向顾庭煜：“煜哥，我有些累了。”
“那就回去吧。”顾庭煜对几人道，“太子妃身体不好，各位见谅，失陪了。”
路过叶归梧的时候，奚薇顿了顿，道：“叶将军过府一叙吧，我和太子要谢谢叶将军帮忙找回小女。”
叶归梧一愣，抬腿跟上。
顾庭谨和祝榆两个并排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徐济悬出声提醒，顾庭谨怔怔道：“你有什么想法？”
祝榆木讷回答：“郎才女貌非常登对，岁宁好可爱，太子妃姐姐真特么好看。”
“还有吗？”
祝榆眨了眨眼，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完全看不见了，才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这个太子妃好熟悉。”
顾庭谨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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