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欢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
青欢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下了床去开门。
院子里打闹的几人都愣了愣，黎霁率先道：“姑奶奶，你怎么又不穿鞋？”
青欢整个人还处在游离的状态，就看着黎霁宽阔的脊背在自己面前弯下，把鞋子推到她脚边，“抬脚，自己穿。”
青欢打着哈欠抬起脚，又打着哈欠把脚塞进去。
裴兰棠在她穿鞋的时候早就跑过来，抱着她一顿蹭：“姑姑姑姑，有没有想我啊？兰棠可想你了！你看我想你都想瘦了！”
青欢终于清醒一点：“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黎霁道：“正好，灶上还温着粥，小师姐和大师兄一起吃些吧。”
裴兰棠一来就闻到了香味，暗示几次黎霁都不为所动，现下自然赞成：“好啊！”
青欢这才注意到裴云景也来了。
裴云景看到青欢发现自己，也凑到近前行礼：“姑姑！”
青欢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头：“休息好了？精神不错。”
“师尊先去洗漱，我去把东西端来。”黎霁指了指不远处，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方小池塘，山顶雪水通过沟渠源源不断汇入池中，又在另一头更换流出。池上架了一般大的木架，地上是新翻过的泥土，种着新移来的葡萄藤，在日头下叶子有些发蔫。葡萄藤顺着竹架缠绕着盘旋而上，在水面上留下一片绿荫。
其实也晒不到太阳，琅玕木的树荫巨大，连同竹屋一起都在它的荫蔽下。
青欢用手舀了捧水泼到脸上，意外地清凉。
黎霁和裴云景一起把偏屋的桌子搬到了外面，将饭菜一一摆上——其实已至饭点，黎霁一同做好了午膳，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显然没料到会有客人来。
青欢不喜喧闹，裴兰棠他们也很少会来。
“姑姑不是说大师兄醒了就告诉你嘛，所以大师兄一醒我们就来啦！”裴兰棠猛扒了两口饭道。
“先喝粥暖暖胃。”黎霁把一碗粥推到青欢面前，然后嘀咕道，“其实也不用来的，传个音就好。”
“你说什么小黎子！”裴兰棠炸毛。
青欢问：“这又是什么新称呼？”
裴兰棠掰着手指给她数：“大家都是小字辈的多亲切啊，小姚子、小黎子、小景……”
裴云景一筷子敲在她头上。
“姑姑你看他！”
青欢自顾自吃饭，喝了半碗粥下去后，黎霁开始给她夹菜，各种都先来上那么一点，看她更喜欢哪样，就专门瞅准了一样给她夹。
“姑姑，”裴云景干脆顶着裴兰棠幽怨的目光，将那盘菜往青欢那边推了推，“您收黎……师弟为徒的事，兰棠都与我说了。您别担心，掌门那边我去说。”
“你去的话那还不如让兰棠去。”
“我不去！”裴兰棠果断拒绝，“陆师叔欺负我就算了，他老不正经，姑姑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裴兰棠你真的是……”裴云景又敲了她一筷子，“不可对陆师叔无礼！还有通知掌门怎么就是火坑了？”
裴兰棠也惊觉失言，忙咽下饭左右瞄了瞄，见没有其他人后舒了口气，却仍忍不住反驳：“不是吗？那怎么谁都不愿意去？”
青欢笑着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她：“哪有那么夸张？你们太紧张了。”
“姑姑自然是不怕他……”
裴云景出言制止：“兰棠！别再说了！”
裴兰棠难得听话地点点头。
黎霁眼疾手快从裴兰棠筷子下抢走最后一块肉，然后微笑着放进青欢碗里。
“姑姑……”裴兰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青欢看着碗里堆成山的肉，哭笑不得：“我吃不完……”
“那给我……”
“吃不完慢慢吃，不急。”
裴兰棠：“姑姑……”
裴云景：“你不是吃过才来的吗？”
裴兰棠咬着筷子流眼泪：“可是小黎子做的真的很好吃。”
“旭阳峰八个厨子，你还跟姑姑抢吃的？”
“可是姑姑碗里的一定更好吃……”
青欢憋着笑把碗里的菜都拨到裴兰棠碗里。
裴云景怒道：“裴兰棠你真的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谢谢姑姑！”裴兰棠龇着牙乐，埋头大快朵颐。
“明日你就去戒律阁好好反省！”
裴兰棠不屑：“嘁，这回你才关不了我。”她兴冲冲倾身靠近青欢：“姑姑，你猜我们今天来干什么？”
黎霁不着痕迹把她油哒哒的手挡开。
“送东西？”青欢抬抬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什。
“楚师叔让我们送些东西来，毕竟又多了一个人，怕吃穿用度的有紧缺，都是些衣服锦被，还有新鲜的粮食蔬菜。”
“不止！”裴兰棠异常兴奋，“七日后陆师叔要在旭阳峰设宴，请姑姑去呢。”
“又设宴？”
“虽然他一个月设七八次宴，但都在自己殿里。这次不一样，是在旭阳峰主殿。”裴兰棠道：“说是为了商讨小巫贤的事，这次的宴席给每一家都递了请帖，届时一些宗主啊家主啊都会来。姑姑以往的宴席都不参加，但是这次出了宗主令，陆师叔说姑姑最好能到场。”
裴云景补充道：“姑姑向来不喜欢那种场合，若是不愿便不必勉强，我会替姑姑处理好一切。”
裴兰棠道：“我也不想姑姑去，那几个宗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心眼各赛各的多，每天算计来算计去烦得要死。”
裴云景也难得露出嫌恶的表情：“自宗主闭关之后，宗门世家们就蠢蠢欲动，这些年没少给沧清门下绊子，世家仙门想为自家争个七宗之位，旁的六宗又都想爬到沧清门头上，以往仙门大会只有七宗中人参加，如今倒是连世家都来插一脚了。”
黎霁好奇：“怎么说？”
裴云景解释：“一个宗门的地位不仅取决于拥有多少强者，更多的还是弟子的数量和修为水平。仙门大会不仅是各宗比武，表现优异的宗门能为自家吸引优异的修士加入，以此壮大宗门，提升地位和影响力。”
裴兰棠道：“反正每年都是沧清门第一，他们比不比有什么差别？”
裴云景皱眉：“所以我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次绝不是单纯比武这么简单。姑姑刚出了宗主令，他们就蜂拥而至，想必是要借此大做文章。”
“那又怎么样？一个宗主令而已，小巫贤那么大一个威胁逃窜在外，他们还能高枕无忧吗？平时说着多忠心，真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一个个眼睛不知道盯在哪里，真以为沧清门好欺负啊？”
“这不是很简单吗？”黎霁道，“小师姐，如果姚师兄嘲笑你修为不如他，你会怎么办？”
“把他的袜子塞进他嘴里。”
黎霁：“……那如果他对你指手画脚呢？”
裴兰棠：“那就把他绑起来，在枢阳峰殿门上挂个三天三夜。”
“那如果他还是不服气，怎么办？”
“那就打到他服啊！”
黎霁笑眯眯看着她，裴兰棠恍然大悟。
“对啊！他们不就是想代替沧清门吗？那就打啊！”
黎霁舀了碗热汤递给青欢：“师尊，这鱼汤我一大早就起来熬了，你尝尝。”
裴云景也道：“宗主也快出关了，他们折腾不到哪去。”
裴兰棠狂点头：“对对对，到时候有他们好果子吃！”
裴云景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推上前：“对了，这是陆师叔拟的宴席名单。”
青欢没有要接的意思，于是黎霁便打开来看，越看脸色越微妙，忍不住道：“陆峰主这是……故意针对我？”
“怎么了？”裴兰棠好奇凑过去，青欢也微微偏了身子看过去。
裴云景道：“名单可是有什么问题？”
黎霁有些不好意思：“师尊知道我打了二十家仙门的事吗？”
青欢点头：“略有耳闻。”
黎霁摊开给青欢看，指着上面的几个名字道：“二十家，全在……”
“不是吧？这么倒霉？”
裴云景拧眉：“这……实属冤家路窄。”
“能避则避，免得徒增麻烦。”青欢道。
黎霁问：“师尊要去参加宴席吗？”
“该去的。”青欢垂下眼眸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万事将终，避无可避。
“那我也去。”黎霁露出标志笑容。
“你不怕他们为难你？”
黎霁道：“是我主动挑衅，就不怕有人报复。他们若是咽下了这口气，我才该担心了。”
青欢道：“我会保护你。”
黎霁立马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有师尊保护我，看他们敢怎么样！”
裴云景道：“你现在是沧清门的人，我们都会帮你的。”
“就是！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还有小姚子！不行，我得叫上二三十个师兄师弟们去给你撑场子！”
裴云景：“……要不你先去禁闭室，等宴席那天再出来吧。”
裴兰棠：“我又做错了什么？”
青欢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道：“你们带黎霁去山门逛逛吧，我有些累了。”
裴兰棠道：“姑姑才睡醒，怎么又累了？”
“吃完就突然就感觉疲惫得很。”
裴云景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青欢摇摇头，“休息一会就好了。”
“我扶你进屋。”黎霁说着就要起身，被青欢按住肩膀：“你与他们一道去玩儿吧，多熟悉熟悉。”
青欢说罢便进了屋，脚步显然有些沉重。
黎霁盯着那道合上的屋门半晌，终于收回了视线。
她的身体在排斥尸毒，才会在进食后选择睡眠的方式来积蓄体力。
尸毒留在她体内越久就越难解，只能靠着他的血暂缓。他不介意用这种方式供养着她，但她一定不愿意。所以他偷偷在糖酥鸡里加了自己的血，也不敢让她知道。
那日白骨滩，青欢清醒后满脸的不可置信和不知所措，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害怕、后悔和绝望，她根本承受不住原则破碎，信仰崩塌，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稳，却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整个人摇摇欲坠不住颤抖。黎霁非常确定她在思考该如何惩罚自己的过错，也肯定她绝不会手软。
青欢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看着她就知道什么事她会做，什么事她不会做。黎霁向来是救世却不入世，不会冷眼旁观却永远点到即止及时收手，看似黏合实则把控着尺度，游离在世俗之外。而青欢不一样，她会关心弟子们有没有受伤，会安抚受惊的孩童，会毫不犹豫救下符阳晔，也会为珺璟的尸体盖上白帕。她能让裴云景和裴兰棠对她熟稔亲热，也能让各峰主对她无微不至。
如果是自己，只会杀光活尸，给村民们解毒，最后抓出奢比尸绳之以法，其他的一概不参与。那是他们的命数，他要做的只是清除变数。
青欢却是会与命数一同，改变变数。她和世俗是一起的，她平等地爱着众生，或者说，她很努力地让自己谅解每一个人。这种决绝的偏执到了极致，以至于珺璟威胁到了她的生命，她还手时也绝不会下重手，每一招都是只是冲着让她失去行动力去的。但她又矛盾，她知道珺璟是变数，所以当裴兰棠想要杀了珺璟时，她犹豫了。作恶多端的变数在她眼里也是众生。
她有自己坚持的信仰，只是没人教她偏执的信仰便是愚昧。
曾经他心中只有天下，现在却只想救她。
裴兰棠收起笑容，撑着下巴拨弄碗里的菜——那些都是方才青欢给她的，语气一改在青欢面前的欢脱撒娇，变得有些冰冷。
“虽然姑姑收了你做徒弟，但并不代表我会接受你。表面上我还是会对你和和气气的，但那只是尊重姑姑的决定。”
黎霁挑眉，看了眼裴云景，后者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喝茶，换做平常早就出言制止裴兰棠的无礼。黎霁道：“所以呢？”
“我不喜欢你。”裴兰棠道：“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偏偏姑姑几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遇到你，刚见面你就殷情备至，说你不图什么鬼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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