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舆塔坍塌的那日，曾家人再一次全都到场了，平白拆了一族之宝，曾家人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青欢意外地主动提出独自应付曾谙，让黎霁在浊漳水畔等她。个中过程黎霁并不知晓，只知道出塔时青欢的心情也非常不好。
在塔中不觉得，距离他们进塔已经过去了多日，算算日子不赶路的话，回到沧清门那天恰好是中秋。夫诸早早等在浊漳水边，黎霁背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七绝琴，青欢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两人各自心事沉重，返程一路也没说几句话。
不仅因为北曜星盘所测，沧清门之中有奢比尸的人，也因为傒囊的遭遇，和那三个故事，以及临死前那一句，雨师妾神山。任何一件都足够他们消化好久。
他们到时日头刚落，沧清门已经张灯结彩，弟子们亲手扎的灯笼挂满了亭台殿宇，一派喜气洋洋。隔了老远便看到山门前站着几道身影，眼巴巴地伸长脖子使劲望，好不容易窥见白鹿踏云而来，裴兰棠赶紧扒拉着姚子衿让他蹲下，七手八脚爬上他的背，在某人的鬼哭狼嚎中逼迫其站起来，挥着胳膊兴冲冲地朝夫诸来的方向扯着嗓子呼喊：“姑姑！看这里！姑姑！”
青欢和黎霁一落地，裴兰棠就毫不犹豫无情抛弃了壮丁姚，一把扑进青欢怀里，蹭着脑袋撒娇：“姑姑去曾家怎么不带着我，兰棠好想你！”
裴云景拎着她的后领把人揪下来，笑道：“姑姑传信回来说今日回沧清门，我们在此等许久了。楚师叔和陆师叔有事耽搁了”
青欢歉道：“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裴云景道：“你们走那日兰棠抱着包裹睡的，生怕赶不及，结果还是落下了。”
裴兰棠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就住苍玉山去。”
裴云景敲她的头：“苍玉山是禁地，不得姑姑允许不能随意进入。”
“我知道啊！”裴兰棠揉着额头瞪他一眼，又笑嘻嘻道：“姑姑一定会同意的，姑姑最疼我了！”
裴云景不再搭理她，转而向青欢：“姑姑此行可顺利？知道奢比尸的下落了吗？”
沧清门有奢比尸的人。
黎霁不动声色接过话茬，一脸抱歉揽住裴云景的肩，道：“大师兄啊，是这么个事儿，沧清门这段日子呢可能会有点小麻烦……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相信大师兄能应付过去的对吧？”
裴云景一头雾水：“什么麻烦？你们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就是小事，就是吧，那个筑舆塔吧，塌了。”
三脸震惊。
姚子衿咽了口口水：“你说的是曾家的筑舆塔？”
裴兰棠接着道：“那个曾家的立族之宝筑舆塔？”
姚子衿：“你和仙尊干的？”
裴兰棠：“一定是你一个人做的吧？”
姚子衿：“曾家还能放你们回来？”
裴兰棠：“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消息传出来？”
姚子衿：“沧清门离浊漳水远，应该是还没传到这里。”
裴兰棠：“进人家禁地，还拆了人家的宝贝，这个……怎么算啊？”
裴云景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
黎霁脸不红心不跳撒谎：“总之呢，筑舆塔真真切切是塌了，北曜星盘我们也没拿到手，奢比尸的线索也没找到。不过呢，这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我们从塔里带出来一把古琴。”
黎霁耸耸背上的包裹：“喏，也是个好东西，就是没什么用。”
哪有人还顾得上什么琴不琴的，纷纷凑到青欢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忘了还有黎霁这么个人。
裴云景：“发生什么事了？”
裴兰棠：“呜呜姑姑你有没有受伤？”
姚子衿掏出小本子：“仙尊怎么干碎那个塔的给我说说呗？”
青欢讪讪然。
裴云景道：“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此事毕竟是我们理亏，我立刻去找两位师叔商量应对之策。姑姑且宽心，有沧清门在，曾家也不敢做得太过。”
“对，大不了把小黎子交给他们处置！”
“兰棠！”
黎霁：“我真是谢谢你。”
“行行行诶。”裴兰棠毫不在意，又扒拉着青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姑姑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好？小姚子偷来的安魂玉带上了吗？外面的水干不干净？夜里有没有蚊虫？小黎子有没有欺负你？姑姑受苦了呜呜……”
姚子衿：“不是偷！是借！借！你能不能小点声！”
裴云景道：“山门风大，枢阳峰摆了中秋宴，知道姑姑不喜喧闹，陆师叔在后殿开了一桌小宴，姑姑先用膳吧。”
裴兰棠连忙道：“对对对！外面的条件哪里比得上沧清门。”裴兰棠挽着青欢：“那一桌吃的是我和大师兄挨个挑的，全是姑姑爱吃的，姑姑多吃些，你看你都瘦了……”
中秋团圆家宴，陆镜和楚赢只来向青欢见了礼便又忙去了。一桌只有裴云景、裴兰棠以及青欢黎霁四人。裴兰棠一直嘘寒问暖喋喋不休，也顾不上自己，一个劲给青欢布菜，生怕青欢少吃一口便饿着了，和黎霁打打闹闹抢着表现。裴云景笑眯眯看着他们吵闹，时不时将脱了缰的裴兰棠拉回来，心满意足陪青欢吃完了一轮，才恋恋不舍又去加班。
“哎，我跟小姚子约了放花灯，姑姑一起去吧？”
黎霁凑过来：“沧清门也放花灯吗？”
裴兰棠白他一眼，又笑嘻嘻对青欢道：“姑姑，枢阳峰后就有一条小河，很多弟子都去放灯了，据说把心愿写在花灯上，沿着河流漂走，就能到河神的府邸，河神就会帮你实现愿望了！”
青欢不忍看少女被谣言荼毒，非常理智地指出：“没有河神，神仙都在天宫里，顺着河只能汇进海里，然后被大浪掀翻。”
裴兰棠的眼泪瞬间都蓄进眼里：“姑姑……”
青欢见她又要哭，当机立断道：“放花灯，走，立刻。”
裴兰棠欢欢喜喜嚷着“姑姑最好了”，一边冲黎霁挑衅冷哼，挽着青欢就往外跑。
……
枢阳峰就是常年连角角落落都是热热闹闹的，漆黑的夜里只有数不清的花灯勾勒出河流的模样，裴兰棠带他们弯弯绕绕了许久才到了一处空地，姚子衿已经在那里等着。
“姑奶奶，你是不认路吗？找这么久？你追着我满山跑的时候看你抄近路挺利索的啊！”
裴兰棠给他一记爆栗：“叫师姐！没大没小！”
“你能不能温柔点！咱哥俩私下里还讲究这些？”姚子衿把两个花灯塞到裴兰棠怀里，“给，你和大师兄的，我特意挑了两个最大的，还不错吧？”
裴兰棠抱着花灯心满意足夸赞：“靠谱！”
姚子衿道：“是吧？也不看看我是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腰缠万贯挥金如土……”
“行了闭嘴吧，会的词都用上了吧？”裴兰棠从姚子衿手里又夺过两个花灯，一手一个塞给青欢和黎霁，“姑姑你和小黎子就用这两只，我和小姚子先过去了，你们马上过来啊！”她又对黎霁道：“天黑路滑你看着点姑姑。”
黎霁挑眉。裴兰棠跟姚子衿一头扎进人堆里，眨眼便跑没了影，留下两人捧着花灯在风中凌乱。
姚子衿准备的就是寻常样式的花灯，做成睡莲的模样，花蕊处插着一根红烛，无甚新奇，青欢从前也见过许多，只是如今好像有什么不同。
黎霁挠挠头，道：“我们也去放？”
青欢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犹豫不决。黎霁看出她心中所想，便道：“方才来的时候我看到附近有处山泉，我们去那放吧。”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也足够明亮，照亮了一小处泉眼，浅浅的水流蜿蜒曲折，载着月光流向无垠的远方。
青欢道：“在这放，花灯还没到河神的府邸就翻了。”
“中秋，图个吉利嘛。”黎霁龇着牙递给她一条帛带，“写这上面，不会浸湿。”
“没有笔。”
“用灵力嘛。”
“那你还担心浸湿晕墨。”
“这不是更牢靠一些吗？”
“好吧。”青欢妥协，“写什么？”
“你的愿望啊。”
“我的愿望会自己去实现。”
黎霁道：“那就没有什么你实现不了的吗？”
青欢想了想摇头：“我什么都不缺。”
“那就随便写一个，就写你现在最想的。写吃的，糖酥鸡也行。”
“现在最想的？”青欢看向黎霁，男人的眼里亮晶晶的，她突然有些遗憾，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不然她就能与黎霁的眼睛做个比较，看看哪一个更璀璨些。
“是啊，就写现在最希望的。”黎霁背过身去，“别偷看我，写自己的。”
青欢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什么明知不会有结果，却总有人坚持在各种场合许愿。她盯着丝帛发了会呆，又抬头看看黎霁的背影，伸出手指用灵力写下“希望你得偿所愿”，然后卷好塞进花灯里。
“你的愿望很多吗？怎么还没写好？”青欢凑过去想看，又被黎霁挡开。“好了好了！写完了写完了！”黎霁把花灯递到她面前，“你看，我们去放吧？”
青欢看看花灯又看看黎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慌乱，狐疑道：“你——写了什么？”
黎霁哈哈讪笑：“这哪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青欢道：“不说河神也不能替你实现，但是我可以。”
黎霁打趣道：“你就是那圆人心愿的河神吗？”
青欢一本正经：“不圆别人，只圆你的。”
黎霁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咳咳，师尊啊，你这种话对我说可以，不要随便对外人说，知道吗？”
青欢疑惑：“哪种话？‘不圆别人，只圆你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哈哈。”黎霁疯狂思考该怎么向一个一窍不通的人解释有些话很暧昧男女有别不能乱说之类的。
哪些话很暧昧？
你说的话都很暧昧好不好啊！
怎样算暧昧？
他觉得自己很难跟青欢解释清楚。
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青欢突然“咦”了一声，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着他不住点头。
黎霁直觉她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果然……
“你有心悦之人啊？”
什么一窍不通！这还不通？乱通好吗？
黎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有心悦之人了？”
黎霁慌张掩饰：“什么？心悦什么？什么心悦？心什么？”
青欢满脸写着“我都懂”，笑眯眯安慰他：“别怕，我是个开明的师父，不会阻挠弟子婚嫁之事的。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你别乱说啊！我才没有！”
青欢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不要害羞，你这般大的少年有心悦之人很正常，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不是！你听我说啊！我……”
“说来听听，我给你出出主意。”
“噗！”
“不会是沧清门的人吧？”青欢认真思考起来，“你刚来没多久，又基本都待在苍玉山，外门女弟子先排除。和你接触过的只有兰棠和杨家那姑娘……”青欢一拍手恍然大悟：“你喜欢杨无双！”
黎霁嘴角几乎要抽筋。
青欢看他这副模样，犹豫着小声试探道：“不对吗？那就是……裴兰棠？”
黎霁觉得自己一口血险些就要喷出来了。
“也不是啊？兰棠挺好的。”青欢有些失望，“那还有谁？你认识了我不知道的女弟子？”
“喔！”青欢茅塞顿开，“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
黎霁及时捂住了她的嘴。青欢内心：果然他不好意思了！
“你能不能不要乱想！没有女弟子！更没有男弟子！”
青欢指指自己的嘴示意他放开，犹豫挣扎了许久才道：“云景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是这件事还要先问问他愿不愿意。”
黎霁掰着她的脑袋晃：“你清醒一点啊！我不喜欢男的！也没有心悦的女弟子！”
“那你写的什么愿望？”
黎霁羞恼：“我干嘛要告诉你！”
青欢叹气：“徒大不由师。”
黎霁：“……”
青欢道：“傒囊说的，七绝琴需得情爱之身方能演奏，你还说你没有心悦之人。”
黎霁反问：“傒囊还说非局中人不得曲意，那你呢，你有心悦之人吗？”
秋夜的风无须太盛，便能卷起满地枯黄，留下萧条苍凉。朔月当空，烛灯顺流绘出人间的银河，山川净明，白商素洁，是个团圆好日子。青欢看着那双晶亮亮的眸子，只犹豫了一瞬便撇过头道：“没有。”
黎霁很想问，那你师尊呢？可理智让他生生扼住，不去拨动这根扎在青欢心上的倒刺。
其实更想知道的是，那我呢？
他不敢。他怕答案是他不想听到的，一步踏错，惊了林中鸟，再无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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