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轮,第一场。
“祁山杨氏杨无羁。”杨无双看着对面与自己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男子,心里暗暗紧了紧。
她作了个揖深而久的揖,深吸一口气,呈名道:“沧清门正阳峰杨无双,拜见兄长。”
杨衍早早便到了看席,正捋着胡子笑眯眯看着台上的两人。
杨家这一代是双生子,杨无双与杨无羁的降生,让杨家族人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一个是杨家正统唯一的大小姐,享受万千宠爱,一个早早就被立为了少家主,寄托着整个杨家的未来。
于是杨家人美名其曰“杨氏双子星”。
“双子星?”青欢在听到这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差到了极点。“杨家还真是喜欢弄这一套。”
当初的杨汴与杨屏舞,也是被称为杨家双子星。因此这话听在她耳朵里,就像啪啪打她的脸。她以为杨家对当年所为早有悔改,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觉得不妥,依旧拿这个当荣誉噱头。
“双妹,离家五年,在沧清门感觉怎么样?”杨无羁索性坐下来,双手交叠按住剑柄,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对面长大不少的姑娘。
杨无双却只觉得背后发凉。她定了定心神,回道:“多谢兄长挂念,无双一切都好。”
“我看着可不像好。”杨无羁环视一圈,明明已经是第四轮比试,来观战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杨家族人,就只有青欢几个还雷打不动坐在看台上,其他寥寥。
前一晚大家都收到了通知,今天第一场是杨氏内斗,根本没有人想看。就算杨无双是沧清门弟子,也只有自家师父师兄到场了,其他沧清门人压根不愿冒风雪来观战。
再看杨家那边,呐喊助威的也全是为杨无羁。外人不屑她是杨家人,族人又没把她当自己人。她好像被所有人排挤在外。
她深吸一口气,不经意瞥见了主座上,青尊身边站着的男子,一手搭着椅背,那里有灵力源源不断涌动,一手横于胸前,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迅速回过头,心跳有些加快。
再看杨无羁的笑容,冷冰冰尽是讽刺。
今天的雪下的有些大。她这样想,伸手接了片雪花,在掌心的温度中迅速融化成一滩水迹。
“你知道这场比试意味着什么吧?”杨无羁冲她眨眨眼。
“知道。”她回答。
怎么不知道?因为八百年前的杨屏舞,杨家人相信杨家女子亦有能力将修为修至化境,因此并无子承家业的规矩。她这一脉本是旁支,后来因为资质远超其他宗系,慢慢变为了正统。而杨家一向是谁强谁统领全族。到她这一代,直系便只有她与杨无羁两人。他们不仅要胜过其他脉,稳定本支直系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胜过对方。
赢的那个可以顺利继承家主之位,输的那个就会被逐出杨家,从宗谱除名。
由此,来激励每一代人拼命修炼,胜者成为家主,家主之子的血脉天赋自然会高一些,层年累计,以此壮兴杨氏。
可杨衍偏心儿子,家族里所有的修炼资源都给了杨无羁,杨无双只能在兄长后面捡剩下的,弱小、可怜地等到成年之时,理所应当输给杨无羁,再被逐出家族。
更可悲的是,杨家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行径,就连她的母亲也是如此。
她不顾族人反对,毅然决然只身一人来到了最厌恶杨家的沧清门,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里是七宗之首,修行之人的最高学府。
她想着,厌恶我便厌恶吧,沧清门指缝里漏下的,再不济也比杨家强。
于是她顶着冷落和排挤,凭着比常人高上许多的天赋,顺利进入了沧清门,还幸运地拜在了正阳峰峰主手下,成了亲传弟子。至少师父和师兄都对他不错。
除了讨人厌的裴兰棠,大家都不会明面上像杨家人一样偏颇她。
她不愿修药理做医师,楚赢也默许她每日去枢阳峰悄悄跟着弟子们修行,大师兄也对她一视同仁,时不时还会指点一二。
她已经很满足了,想着就这样过下去吧。
然后青欢站出来了,她说他们不对,不该苛待于她,还向她道了歉。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被平等对待,杨家曾经做下的事她也为之不齿,可没想到第一个对她道歉的,竟然是青欢。
那个当年亲眼见证师兄师姐毒杀至亲师尊的受害者。
她晃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开,再睁开眼双目清明冷静,专心投入到擂台上来。
她摸向腰间,在后腰处握住一根细长的藤柄,用力一抽。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赫然被她抽出一条新草藤花鞣制而成的藤鞭,主身由两根粗藤缠绕而成,藤上生出嫩叶新花,五彩交错,灵光云华。
鞭长一丈,粗一寸,柄一尺,藤生万物。
长鞭破开长空砸在擂台岩砖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杨无羁脸色一变,迅速站了起来,台下的杨家人也坐不住了。
“你弃剑修了?”杨无羁不可思议道。
剑是最趁手也最能出花样的兵器,因此修仙界中绝大多数都是剑修。像月颂那样使弓的少之又少。
过去的那些年,杨无双也一直是剑修。之前的比试中她全是用剑,这是她第一次用鞭。
杨衍恨不得冲上擂台,目眦欲裂。“是法器!你怎么会炼出法器!”她才多大,又有差不多十几年的空白期,怎么一到沧清门就能炼出法器了?
杨无羁听了面色一白,艰难望向她手里的那柄藤鞭。
主座上,青欢偏头问黎霁:“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黎霁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道:“我只是指点了她几句,是她悟性高。所以你不用再觉得亏欠杨师姐。”
青欢垂下眸,没有再说话。
杨无双昂首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将手中藤鞭高高举起,让所有杨家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万物生,请兄长,赐教!”
她率先甩出藤鞭,朝杨无羁抽过去。后者迅速扔开剑鞘,哪料藤鞭本就意不在攻他,而是直接缠上了挡在面前的长剑。长剑被桎梏住,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转动长剑却动弹不得。明明只是纤细的藤蔓,锋利的剑刃却割不开半分,只是抖落了几朵残花,掉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在花朵消失的地方,杨无羁的脚下悄然生出四五根藤蔓,在他感受到之前一直至腰间都被牢牢绑住,再想挪开已经是天方夜谭。
不可远攻。到底是杨家倾尽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杨无羁很快便反应过来,反手一记灵力轰击向杨无双心口,逼得她不得不分神抵挡,鞭上的桎梏也松了下来。杨无羁趁机挣脱,挥剑砍断了腿上的藤蔓。
杨无双被那灵力震得直退到擂台边缘,后背撞上石柱没忍住嘴角划下一条血线。
“双妹变强了许多。”
杨无羁看着一地的碎藤,眼里尽是戏谑。
“木灵吗?”他勾起嘴角,“可惜了,我克你。”
他的背后逐渐浮现出一层灵力铸就的铠甲,从背后到胸前,再到四肢,依次显现出边缘锋利的金甲,一直到双掌之中,各自悬浮着三根金锥,雪落其上迅速融入,为其增添凌厉的光泽。
“金灵!”
修行之人各有偏颇,但无外乎属五行。金擅兵,木擅控,水擅守,火擅攻,土擅御。杨无双是木修,所以黎霁才不建议她继续练剑,而是专注于修木灵。
金克木,所以杨家在双子之中选择了更胜一筹的杨无羁。
杨无双毫不在意抹去嘴角,藤鞭凌空一抽,破空声猎猎。
“再来!”
藤鞭再次甩上,扫开了飞刺而来的金锥,一鞭抽在岩砖擂台上,留下一条一指深的沟壑。杨无羁提气朝她飞奔而来,迅速拉近距离,手中不断凝聚出新的金锥没完没了朝她扔去。
杨无双一边挥鞭进攻,一边迅速退后,尽可能与其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藤鞭所落之处杨无羁都能恰好避开,留下一地狼藉,鞭痕中凭空生出新鲜的花草来。不多会儿擂台上便满是杂草残花,俨然好似于丛林之中。
她到底刚炼出万物生不久,先前的比试为了藏拙都未拿出来过,这算是第一次实战。经过最开始法器露面的惊讶后,时间一久在座的都看出了她并不熟练,灵力差距太大,几乎成败已成定局。
杨无羁很快便冲到了她近身。一旦距离拉近藤鞭便施展不开,杨无双心下一慌,就见其抬起一掌凝出十二瓣兰花,朝她面门轰来。
她无他法,只得以鞭柄抵挡。金属花瓣和藤蔓鞭柄碰撞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划拉声,杨无羁又以另一掌化出刀刃劈上,在鞭柄之上带出星星火花。见攻击被抵挡住,他面色阴沉,加大了灵力又砍上其,一下接着一下无休无止,万物生上渐渐出现了刀痕。刀痕愈多愈深,眼看半柄皆被砍穿,杨无双心里越来越慌,一个恍惚被杨无羁抓到机会,她只看到眼前人笑容狂妄,金光一闪,她的藤鞭被一劈为二!
她愣愣地看着手中变成两段的藤鞭,长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费尽心血炼制出的法器,就因为属性相克,就被金灵徒手劈断了!
杨无羁退开一段,抱着胳膊怜悯地看着她。
“就这样吗?法器?省省吧,你自小就比不过我,怎么还没梦醒?”杨无羁道:“你毕竟是杨家大小姐,看在你与我一母同胞的份上,等我做了家主,替你在外置办一处宅子,保你今后锦衣玉食,依旧是大小姐的待遇。”
杨无双死咬着嘴唇,双目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去你的大小姐。”
杨无羁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杨无双把残鞭狠砸在地上,怒极骂道:“我去你的大小姐!什么双子星,什么狗屁东西!你们把我养在深闺,只让我学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故意把我当废物养,白白挥霍我的天赋!我也是杨家嫡系!我也能壮兴杨家!就因为你属性压制我,我从生下来就是你的影子!笑死人了,杨家大小姐,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却不知道连修行都要偷摸着来!只能捡你不要的功法!”
“我的天资甚至胜于你。”她勾唇一笑,却是无尽悲凉,“我宁愿不是杨家大小姐。”
她沉声呵道:“万物生!”断鞭没入群草,百花涌动,杨无双弯腰抓住一根草茎,擂台之上,岩砖之中,一根崭新的藤鞭被徐徐扯出,重新握在她手中。
藤鞭破空抽出响亮的鞭声,杨无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也是,法器怎么可能轻易就毁了。”他喃喃自嘲,拔出长剑,灵力迅速附着而上,在剑身上镀出一层烫金的锋刃。
鞭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藤鞭每抽出一次都在岩砖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剑锋破空在石柱上劈出乱七八糟的沟壑,藤风剑风甚至波及台下,将一数桌椅板凳悉数掀翻,还是裴云景及时设了结界才幸免于难。
火花光影交错堆叠,万物生断了一次又一次,下一回都能从花草中生出新的来。木生万物,生生不息。杨无羁虽兵器逊于她,但到底受杨家倾尽所有培养多年,又有属性优势,杨无双身上的伤痕渐渐多了起来。
终于,在万物生不知多少次被砍断之后,杨无双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凌乱,满头冷汗,大口喘着粗气。
重修万物生需要消耗大量灵力,以她如今的修为已经是强弩之末。回观擂台上一片狼藉,新生出来的花草枝丫被踩踏砍伐得七零八落,几乎整个场地都是残败的花草,空气中有新植被毁散发出的清涩气息。
不行了吗?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妹,你总是太贪心。”杨无羁一步一步逼近,眼中满是怜悯,“世上多是食不果腹之人,你生在杨家,享千金之遇,却还不知足,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小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兄长自不会放任你被家族流放,何苦非要争个高低呢?”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杨无羁已经行至她身前,长剑拖在地上划拉出一片火星,将他来时路上的花草全都斩断了。杨无羁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心满意足欣赏着女子眼中的一片死寂。
大局已定,耳边是苍白的落雪和呼呼的北风,看台下有人摇头叹气转身离去,她努力瞥向主座之上,白衣翩飞的少年郎依旧平静地看向她。台下突然有人高喊:“杨无双!”
她认出了自己师兄的声音。洛宁之继续喊道:“你在正阳峰都学了些什么!”
在旁人听来是指责的话,她却一愣,脑海深处她一直排斥的东西渐渐浮现出来。
她对上杨无羁的双眼,缓缓咧开嘴角,回以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看似无害却让杨无羁突然心慌。
“兄长,我以前非常不满,沧清门为何让我随师父修习药理。我是剑修,不是医师。但我现在明白了,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如此因,倒是成就了我今日的果。”
她榨干丹田,猛然运起最后意思灵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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