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欢在黄昏傍晚醒来,窗外是漫天金灿灿的彩霞,一赤千里,美不胜收,却不入她眼。她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直挺挺躺在床上,木讷地看着院子里半枯半焦的古木。
黎霁的灵力和伤勉强恢复了三四成,又不管不顾放了一海碗血,坐在青欢榻边想要让她喝下去。
青欢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盯着那棵树。
黎霁心痛难挨,却还是耐着性子劝她:“你的毒又加重了,喝一些吧,至少能好受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拿那个魁首吗?”黎霁苍白笑笑,“就是为了那个愿望。”
“我本来想,我赢了就帮你问杨家讨要杨汴的尸骨的。你解了执念就不会心存郁结,身子就能慢慢好起来一些,再过段日子,等你能稍微扛得住路途颠簸了,我就带你下山去寻奢比尸,把你的毒解了。”
青欢终于抬眼看他,却也只有一眼,就偏开头去。
黎霁闭了闭眼,露出惨笑:“你不想活了是吗?”
“流云琅玕木也没了,所以你就不想活了,想要跟着迴云走了是吗?”
青欢没有回答。没想到黎霁突然掐住她的下巴,把她整个脸硬掰过来面对自己。
青欢也不挣扎。他力气大得惊人,青欢觉得下颌都要被捏碎了,但他没有丝毫放松,掐着她的双颊迫使她张开嘴,将那满满一碗血都灌了下去。
青欢费力抗拒,喝一半漏一半,鲜血很快染红了床褥,乍一看像她倒在血泊中一般骇人。好不容易一整碗都灌了下去,黎霁替她擦了擦嘴角,青欢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她眉眼之间的黑气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身上的伤也继续在恶化。她却平静地忍受着一切剧痛,心如死灰。
黎霁俯身抱住她,悲哀又痛苦地低声乞求:“不要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要死好不好。”
青欢看向流云琅玕木,眼角滑落下一滴泪。
她再一次亲眼见证了迴云的死亡,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尸骨无存。她骗了自己八百年,一把山火烧光了她所有积攒下来的慰藉。
为他造的竹苑,为他自囚苍玉山的八百年,好像都像一个笑话。流云琅玕木是假的,她执着这些年的陪伴也是假的,剩下的只是那件衣衫带来的赤裸裸的嘲讽。
衣衫……
她摸到了床头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靛青衣袍,一只素手紧紧攥着却显得苍白无力。
“这是,那年初入山门,我与杨屏舞打架,不小心扯坏的师尊的衣衫……”
黎霁身体一僵。
青欢自说自话道:“我不愿为师尊立冢,就把它放在离水窟中,杨屏舞跪了它八百年,离开的时候砸了离水窟,还带走了这件衣衫。”
“她说,她只要出去,就一定会来找我。我知道仙门大会她一定会出现,所以日日等候,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一日,竟在苍玉山。”
“又在苍玉山。”她自嘲道,“师尊死在苍玉山,险些声名尽毁,我也半死不活,妖身被那许多人看见。她说要让我和师尊一样,杨屏舞从不食言。”
“是奢比尸救了杨屏舞。是他那个在沧清门的暗线,趁我不在进了苍玉山,松了离水窟的结界。杨屏舞想报复我是理所当然,可奢比尸为什么?”她说罢顿了一顿,复又无力一笑,“可能他就是觉得好玩吧。”
“阿霁。”青欢终于将眼神放在他身上,抬起手虚虚回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背,“你是我遇到最果敢、有抱负、有决心,也有能力的一个。”
黎霁没懂她什么意思。
青欢接着道:“不需要我,你也可以圆自己的夙愿,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能走到今天,已经足够。我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得偿所愿,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我这些年都为师尊而活,三世六爻石都算不出我的因果,流云琅玕也不过我一片痴心妄想,自欺欺人。而今无可为,我亦倦了。”
她笑笑:“弃了我吧,我也放你自由。江河山川人间百态,你自己去体会吧。”
黎霁闷声摇头:“不可能。”
他抬起头看着那双幽碧的眼睛:“我从前从未对你说过,以为你能知晓,可你偏生像个木头,不知是装不知还是真不知。此时此境虽不合时宜,但也非现在不可了。”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道:“我鲜少唤你师尊,现下便也不叫了。青欢,没有什么师兄师妹,我心悦之人从来都是你,也只有你一个。”
青欢怔愣。
黎霁笑笑:“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真的。从我有意识起便是这般年岁,脑子里便一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看不真切。我寻遍仙门也只是为了这个影子,而瑶山村的雨夜你突然出现,心下挂念的那个人便有了眉眼,一颦一笑一喜一哀都有了形状,变成了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你。”
“你说你半辈子为迴云而活,而我一生都是为你而来。青欢,你若不在了,我活着的意义也便没有了。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不要放弃,好吗?”
青欢突然摇头:“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她把手放在心口,“但是我这里是满的。”
黎霁眼神暗了暗,“是迴云吗?”
青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黎霁却当她默认了。他笑得苦涩:“近乎千年的执念,再也挤不进其他人了吧。”
青欢定定看着他,良久眉眼微敛:“是。”
“我去再接一碗血。”
“没用的。”青欢道。
“一定有用的,只是不够多。你多喝一些,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青欢背对着他,把自己埋进厚重的锦被之中。
她没有说,她仰头看着流云琅玕木沐火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的脸,也是如现在这般堪堪撑在她身上,滚烫的鲜血滴在她脸上,和山火的温度一模一样。
她一颗心从沸腾逐渐变得死寂,只剩寸草不生的荒芜。
就算知道流云琅玕木不过妄念,迴云不久便能回来,她也不怎么提的起劲继续生活下去了。她一想到妖族万万年长久不衰的寿命,便只觉得悲哀。以至于一瞬间恍惚,自己守的是迴云,还是另一个不见端倪的人影。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痛苦,比之当年一剑穿心,比之八百年来为了找回迴云所受的苦楚,更加痛彻心扉,叫她连一呼一吸都是挣扎,睁眼就是酸楚,闭目便是死寂。比之亲眼见迴云死在她怀中,朦胧中呕血的人影更叫她撕心裂肺,摧心剖肝。
她忽然想起一句诗,觉得恍然之中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过,窸窣平常的一句,却叫她再念及时泣不成声。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眼见大火烧毁流云琅玕木时,终于意识到,她的心是满的,装着一个不记得的人。那个人救了她,又为她而死,死前念的便是这一句诗。可她只来得及听到半句,剩下的话便随那人一起湮灭在风里。
生当复来归。
那人没说过死,她因此不相信,却也长相思。是迴云,又不是迴云。唯一确定的是,不管是谁,那人都早就不在了。
她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她夜夜反复就同一个梦做了千百遍,那里面也有一个人站在和风里,笑盈盈望着她。
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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