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皇城，下都皇宫。红墙绿瓦，紫柱金梁，宫道深长，引路的宫人提灯躬身，幽暗的烛火在黄昏的余味里晃荡出一片暖光。自宫道之外，满宫梧桐木，冬日里金叶留一半落一半，混着落雪萧条寂寥。
裴兰棠问：“皇帝陛下很喜欢梧桐树吗？”
姚子衿道：“是我皇爷爷喜欢。”
“那位人皇柏帝？”
姚子衿点头：“我幼时数过，满宫共三千株梧桐，都是皇爷爷亲手栽的。”
“三千株！”裴兰棠惊呼，“我看这些树都有些年纪了吧？”
姚子衿站在一棵足有一尺粗的梧桐树前，仰头感叹了一番，道：“这算什么，皇爷爷寝宫里的那一株才叫大，是他种的第一棵梧桐树。”
皇帝在起居殿接待了他们。帝后见到久别重逢的儿子泣不成声，揽着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姚子衿看见父母发间的银丝，抿抿嘴没有说话。
庭仪高高兴兴凑上去求夸奖，一家人好一顿寒暄，皇帝才想起了还有旁人。
姚子衿介绍道：“父皇，母后，这是沧清门的青尊。”
青欢朝他们颔首。
“这是望舒宗的月尊，很厉害的！还有，这是青尊的徒弟，叫黎霁，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位……”
裴兰棠蹿到前面：“皇上皇后好，我叫裴兰棠，是小姚子……啊不太子殿下的好姐妹。”
姚子衿抽了抽嘴角：“你还是叫小姚子吧。太子殿下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怪难听的。”
裴兰棠嘁了一声，对帝后生疏的行了个礼。
帝后对视一眼，乐得合不拢嘴。“兰棠啊……可以这么喊你吧？你跟子衿平时关系挺好吧？”
裴兰棠道：“昂，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过命？”帝后脸色一变，裴兰棠忙解释：“那个，沧清门弟子考核不合格要罚跑圈，十几圈呢，我俩常年一起吊车尾，所以是过命的交情。”
帝后舒了口气，脸色同时又尴尬起来：“那个，子衿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姚子衿不满：“父皇！我又不是小孩子！”
裴兰棠道：“没有没有，小姚子乐善好施，乐于助人，和师兄弟们相处的十分融洽，修炼努力，读书刻苦，奋发图强，师父和弟子们都很喜欢他！”
“真的吗？”
“真的！”裴兰棠信誓旦旦，偷偷对姚子衿眨眨眼。姚子衿一阵感动。
“对了父皇，母后。”姚子衿道，“我这次回来是带青尊来找个东西，我想着父皇下个旨事半功倍，所以把青尊他们一起带进宫来了。”
皇帝道：“青尊有需要我等自然是不会推拒的，只是青尊要找何物？”
众人看向青欢，青欢垂下了眸。
“……找一个人。”
“不知是何人？”
青欢没再说话。
皇帝看了她一眼，遗憾道：“那这有点难啊。”
四下沉默。良久，黎霁向帝后行了个礼，道：“弟子知道了子衿兄弟是皇室中人便激动得几夜睡不着觉，弟子自幼仰慕柏帝风采，不知有没有机缘可得一见？”
皇帝顿了顿，为难道：“不是朕不应允，只是叔皇年纪大了，便不大爱见人了。”
青欢猛地抬起头来。黎霁不动声色挡住她，恭敬道：“陛下称柏帝为叔皇……”
皇帝笑笑：“这原不是什么秘辛，同你们说也无妨。朕不是柏帝的子嗣，而是先太子的血脉。”
黎霁道：“柏帝没有子嗣吗？”
皇帝道：“没有。帝后早逝，叔皇便没有再娶了。”
“帝后……”青欢失了神。
黎霁闭了闭眼，道：“可以让弟子遥遥看一眼柏帝吗？也算是圆了弟子的心愿。”
皇帝捋着胡须：“无妨。正好叔皇该喝药了，既然你想见他，便让你去送药吧。”
青欢浑身一震。
黎霁应允下来，姚子衿带着众人前往了后宫。
后宫之内梧桐愈多，残雪压枝，墙角鸣蛩，惊落一树落雪。皇帝不设后宫，大多宫殿殿门紧闭，一派整洁的荒芜。大约路过了十几座宫殿，遥见一参天巨木，白顶金满树，冬日不落叶，遮天蔽日葱葱茏茏。
恍惚之间众人都以为又见到了苍玉山的那株流云琅玕木，但很快都回过神来这里是皇宫。只有青欢定在原地，怔怔看着那颗巨大的梧桐木，久久挪不动脚步。
“总要面对的。”黎霁低声道。
总要面对的。
总要面对的……
她忍不住抓住了黎霁的衣袖。
黎霁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走了过去。
青鸾阁。黎霁仰起头看那三个大字，臂弯上搭着的手颤得厉害。
殿门口立双台于左右，有玉龙与金凤。青琉璃瓦的重檐屋顶，镶绿剪边，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朱漆门，同台基，绘以彩饰墙纹。
姚子衿推开宫门，一片空寂落入眼底。
梧桐叶落满庭阴，锁闭朱门试院深。
这里的落叶没有人打扫，厚厚地铺了一地，将地砖严严实实遮住，一丝一毫的空隙都没有留出。金桐参天，仰着头看不一会就脖颈酸痛，青欢却不知疲倦看了许久，才在黎霁的牵扯下迈进了门槛。
“皇爷爷！”姚子衿径直进了内殿，裴兰棠跟上。月颂停下来睁着失焦的双眼往青欢的方向望去，沉默着拉走黎霁，留她一人在院中。
“皇爷爷！皇爷爷！你看谁回来了？”
苍老却温润的声音透过窗扉，落进青欢耳里。
“是子衿啊。”
青欢浑身僵直，攥紧了拳头。
殿内的寒暄笑语不断传出，黎霁无心应酬，偏过头去看院子里的青欢，蓦得瞳孔一缩。
他看到青欢抬手抚在那梧桐木的树干之上，轻轻抵上了额头。
是不一样的。
他见过那人曾无数次仰望着流云琅玕木，但没有一次伸手触碰它。那是迴云，是她的师尊，是高不可及，触碰便觉得冒犯的。这棵树是不一样的。
青欢没有仰望它，而是在与它平等的地方，朝它伸出了手。
黎霁回过头去看倚在床上的老人，胳膊突然被人推了推，月颂面色淡淡，对他道：“带她进来吧。”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与殿外的寂寥不同的极尽奢华。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垂幕老者半坐半倚在榻上，满头华发，两鬓斑白，皮肤褶皱，眼里浑浊黯淡。
正对着床的那个角落，摆着一幅等人高的画。画上青衣女子笑颜如花，只是相貌从未见过，额心亦没有那道碧纹。
青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皇爷爷，喝药吧，太医说今日的药里加了甘草，不苦的。”
老人摇摇头：“我的身子我知道。不喝了，多遭罪。”
“皇爷爷，父皇让我监督您喝药的，您不喝的话我该挨教训了。”
老人别过头不再搭理他了。
姚子衿叹气：“皇爷爷，我这么多朋友在呢，你好歹给我点面子啊……”
老人笑笑没有说话。
“喝吧。”青欢突然出声，在几人惊诧的目光下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接过碗，搅动着里面乌黑的药汁，道，“我来吧。”
老人直直盯着她，眸光微微闪动，看着她生疏地舀起一勺汤药，在碗沿刮了刮勺底，低下头吹凉，再递到他嘴边，紧抿着唇复杂地看着他。
老人眨了眨眼，问她：“你是谁啊？”
青欢收回了勺子，垂下眸，双手紧紧捧着药碗，许久之后，黎霁看到那个药碗里滴进了水滴。
青欢闷闷的声音传来：“怎么会病了呢？你应该无灾无难、顺遂美满的……”
老人突然笑了，苍老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浑浊的眼眸里无尽温柔：“好了，开个玩笑嘛，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
青欢猛地抬头看向他。“你……”
“你不告而别，我也骗了你，扯平了好不好？”姚柏卿道，“我不怪你，不要自责。”
“不是，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姚子衿和裴兰棠两脸懵，反观另外两人倒是意料之中的淡定。
月颂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沿喝问宫女讨的酒，黎霁安静地垂下了眼。
又是一个……又是一个……
她的过去，他不曾参与的那段岁月。
符阳晔，齐悯，呼兰月，现在又出来一个人皇姚柏卿。
还有谁？以后还会出现谁？
一次又一次主动去插手凡间事，篡改凡人命数，一次又一次受天道惩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就为了个……迴云？
姚柏卿引他们看墙角的那幅画，“子衿，记得这个吗？”
“这是帝后的画像……”姚子衿突然惊醒，看看画像再看看青欢，明明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在某一个时刻眼里的神韵却重合在了一起。
“是……青尊？”
“我与你说过的，小皇子的故事，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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