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几人各怀心思回到了沧清门。月颂把黎霁和裴兰棠都带走了,青欢一个人回了苍玉山。刚刚踏进院门,就在枯死的流云琅玕木下见到了一个人。

大红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鼓动,白发如雪,被华丽的珠串装点起来,发间一双毛茸茸的赤色耳朵,尾椎之处生出八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听到院门口传来的动静,回过头看见来人,皮肤没有半分血色,一双媚眼带着笑意,裂开赤红的嘴唇,露出两颗不明显的尖牙,抬起一只手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

青欢几乎是立刻就红了眼,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暴怒之下面上出现蛇化,以碧纹为中心至眉骨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色细鳞片,毒牙猛地爆出,绿到发黑的毒液顺着牙根滴落下来,呵斥道:“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杨屏舞!谁给你的胆子!”

杨屏舞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朝流云琅玕木抬抬下巴,道:“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师尊,我来看我的师尊有问题吗?”

“你还知道他是你师尊!那你又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他!两次!你连他最后留下的东西都不放过!你还放火烧了我的树!”

杨屏舞道:“我的媚药只是让他发狂,真正杀了他的是杨家的毒药,你不去找杨汴,老缠着我不放做什么?不过我不否认我也有错,但你限制了我八百年的自由,相抵绰绰有余了。”

“我说了不够!等我拿到杨汴的尸骨,要叫你们一起在离水窟,再为师尊忏悔八百年!”

“疯子。”杨屏舞嗤笑,“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杀了迴云,你关了我八百年,但我又烧了你的苍玉山。我好歹是做师姐的,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青欢骂道:“你算哪门子的师姐?师尊没有你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

杨屏舞敛下了笑容,与那双浸满仇恨的眼睛对视着,好半晌才道:“这个问题离水窟里八百年,你问了我不知多少回。这一次我还是不会回答。”她抬起眼朝青欢身后看去,“今日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那眼神压抑又痛苦,青欢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

不远处玄英踏雪而来,每走一步脚下的雪都会融化一块。玄黑的衣袍和发顶代表权利的暗金冠,在天地一色中格外醒目。他遥遥望见青欢,眼里是鲜少浮现的温柔。

与温柔格格不入的是,他的手上正攥着一根一臂粗的锁链,铁索的另一头拴在一个青年的脖子上。那青年衣着褴褛,几乎像个乞儿,双手被铁枷束缚住,赤着双脚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被冻伤后的血红脚印。尽管狼狈至此,在看到青欢的时候他的双眼还是亮了起来,挥舞着两只被束缚在一起的手激动地朝她打招呼。

杨屏舞在被松开时就地跪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露出苍白的后颈,赤红的衣袍像在雪地里绽开的一朵花。

“吾王。”

玄英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径直走到青欢面前,一只手贴在她的碧纹上,灵力外放细细感受了一番,稍稍松了口气:“气运拿回来了?伤势算是稳住了。”

青欢问:“家里一切都好吗?”眼神却是越过他朝他身后瞟去。

“没什么大事。”玄英轻描淡写带过,使了点劲扯了下锁链,身后那青年就不可避免地踉跄着被扯到前面来。

青年晃荡了两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对青欢道:“想我了吗?小蛇?”

青欢的眼睛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往他耳朵上瞥。青年大大方方侧过头把缺了上半截的耳朵给她看,笑道:“怎么样怎么样?记起来了吗?”

“……奢比?”

“啊!是我是我!”奢比尸对她还记得自己非常开心,“这张皮怎么样?我可挑了好久!你别看他脏兮兮的,但这张脸长得真的不错,我喜欢的紧,就把他的灵魂抽了出来,自己钻进去用着了。我现在似乎是个……乞丐?也不错也不错,我还是第一次扮演这种角色,非常有挑战。”

他说着凑近青欢:“怎么样,你喜欢吗?”

那张脸确实生的端正,标准的南方小生的容貌,轮廓流畅五官清晰,唇红齿白,若是扮起来倒比女子还美上几分。

奢比尸刚凑上去一些就被玄英拉扯着锁链往回拖,脖颈上突然袭来的拖拽感让他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涨得满脸通红幽怨地嗔瞪着玄英:“吾王怎么手脚没个轻重?”

玄英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脚,直接踹折了他的一条腿,冷冷道:“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孤说话?”

“好嘛好嘛。”奢比尸疼得跪坐在地上,腿上碎裂的骨骼却以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抽动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原状。“不说就不说……”

他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站起来,抖抖衣衫走到青欢面前,笑眯眯道:“小蛇,给我咬一口?”

青欢皱眉,“干嘛?”

“解毒啊!还能干嘛?”他说着佯怒朝玄英龇了牙,不出意外又得到一脚。他对青欢小声抱怨道:“妖王殿下真凶,他找到我时我还在行礼呢,结果他一声不吭先把我揪起来揍了一顿。哎呦可把我疼的,浑身骨头都断了一遍,这才放过我。”

“吾王留着我的命要给你解毒,解完毒可能就把我扒皮抽筋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你可得保护好我。”

青欢道:“你不是在九阴窥镜吗?据我所知那个地方不仅难寻,还固若金汤,就算哥哥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你抓出来吧?”

奢比尸耸耸肩,咧着牙点点她身后:“喏,这九尾狐本来跟我结盟了,结果听说妖王在找我,就把我打晕献出来邀功了。”

“呸。”他冲杨屏舞一吐舌头,嫌弃道,“狗腿子!看错你了!”

杨屏舞仍旧跪着,也不管他们说什么,自顾自行着无人在意的礼。

玄英紧了紧手中的锁链,冷道:“快给她解毒。”

“哎好!别拽!轻点!”奢比尸撅了一下眉,又对青欢笑嘻嘻道:“把你胳膊给我。”

青欢看了眼玄英,见他没有反对,才犹豫着撸起袖子,把白生生的胳膊伸到了他面前。

“啧啧,你这手细得我一口就能咬断。”

“你再多说一句孤就打死你!”

“好好好不说不说!最后一句!”他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压低声音道,“尸毒让你受了不少罪吧。”

青欢一愣手腕上同时传来一阵剧痛,尖牙刺破她的肌肤,扎进纤细的血管,开始源源不断从里面汲取着新鲜的血液。

她顿时慌了,求助地看向玄英:“哥哥?”

玄英盖住她的眼睛,一只手放在她头上一下一下抚着,安慰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一旁的杨屏舞身子一僵,垂落的眸子掩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青欢忍着痛问他:“你为什么要杀瑶山村的人?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都是无辜的。”

足足过了一刻钟奢比尸才抬起头来,青欢却没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失,反而是一直漫布在奇经八脉上的尸毒渐渐消失了,久违的舒适感重新回来。

奢比尸半眯起眼注视着她,意犹未尽地伸出猩红的舌尖,舔干净了嘴唇上沾上去的血,“他们死得其所。”

青欢怒从心起:“那是几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哪里来的死得其所?”

“呵,活生生的命。”奢比尸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捧着肚子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连眼角都挤出泪珠来。他斥道:“谁又不是活生生的命?最后还不是被说死得其所!”

“放肆!”玄英沉下脸喝道。

奢比尸一点也不怕他,反问道:“我说错了吗?吾王建功立勋,成为拯救妖族于水火的大英雄,流芳千古的时候,谁记得他?你和巽元那个罪神用完他就不管死活的时候,可有想过他是不是无辜!”

玄英眉宇之间阴霾更盛,却竟然没有反驳。

巽元,又是巽元!青欢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要裂开一样,一口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玄英大惊,连忙扶住她的身体,“怎么回事?尸毒不是解了吗?她怎么还会吐血!”

奢比尸大笑,“吾王觉得世间哪有毒药能奈何得了巴蛇之毒?我既敢用毒,就料准了她没办法。”

奢比尸悠悠道:“尸毒本身并没有毒性,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新伤恶化,使旧伤复发。”他凉飕飕瞥了眼青欢,“她过去受的伤样样致命,全都靠吾王吊着,而今被我的尸毒一激,全凑一堆爆发了。”

“生不如死吧小蛇?我的生不如死,他的生不如死,你感受到了吗?”

“奢比!”巨大的蛇尾陡然将奢比尸抽飞出去,直撞断了院外三棵大树才止住了动作。玄英恨得咬牙切齿,却强忍着控制住滔天的杀意。

“以九阴在三界之中的地位,不论哪一派消亡都不会影响到他。你以为他为什么非要蹚妖神大战这淌浑水?”

“是为了你!”

奢比尸忍着剧痛坐起,错愕地看着他。

玄英道:“当年是他主动来求孤,愿意出手相助妖族,条件是今后无论如何都让孤饶你性命!”

……

千万年的天下大乱里,不在乎种族、性别、身份地位,一视同仁救济了无数生命,在三界之中为他们圈出一方平等净土的大巫贤,烛九阴,在妖神大战的最后一年,推开了妖王殿的大门,跪在妖王的脚下,露出自己的后颈,臣服于面前这位年轻的妖王。

“我愿助吾王一臂之力,结束动乱,只望将来,吾王能饶恕奢比尸的性命。”

玄英挑起眉:“你有什么筹码,可以自信从孤手里换下一条命?”

九阴说:“我为吾王献上三物,一卦天地秘辛,乃妖神之战获胜的关键。”

玄英道:“没有这一卦,孤也能打败神帝。”

九阴摇头:“若是不知这些,吾王恐怕还要花费好几个百年,青姑娘也多一分危险。”

玄英眯起眼看他,许久才道:“第二样呢?”

……

“他早就算到了,将来你做下的事件件触着孤的逆鳞。孤若是知道你会将青青害到如此地步,当年绝不会允诺。”

他似乎带着一丝痛心:“昔日九阴带你拜访妖王府,曾与孤夸赞过你品行端庄,知礼守节,可以承他巫贤之名。你就是这么打他的脸的!你就是为了九阴,疯了这么多年。”

“哥哥……”青欢艰难地掀开眼皮,近乎怨怼地看向奢比尸,“我想,跟他谈谈。”

……

院子里,玄英终于愿意看一眼跪俯在地上的女人,歪了歪头,道:“允许你自己挑死法。”

杨屏舞俯得更低,“九尾一心臣服吾王,求吾王让九尾留在身边伺候。”

“你想随侍在孤左右?”玄英道,“可孤不需要伺候。”

杨屏舞道:“只要吾王答应让九尾追随,九尾愿意随青欢处置。”

玄英弯下腰,用尖利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戏谑道:“这么想跟着孤?”

杨屏舞愣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甚至连指尖都不愿意碰到她的下巴,微卷的发丝几乎擦着她的脸颊而过,身上常年带着的滚烫体温却扑面而来,眉骨在深邃的眼窝处遮挡出阴影,叫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暗。

除去几日前将奢比尸交到他手上,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三次。

那双眼明明看着她,却倒映不出自己的样子,冰冷得没有半分感情。看向那只巴蛇时却温柔如水,是她无论怎么也渴求不来的东西。

她道:“九尾八百年前就说过,愿意臣服吾王。”

玄英道:“为什么?”

杨屏舞垂下眼睫,掩盖住眸中汹涌的情绪,道:“妖族自当效忠吾王。”

玄英却松开了她,背过身仰头看那棵枯木,道:“可是她不喜欢你,孤带着你,她会生气。”

杨屏舞觉得心口被刀绞了一下,忍着痛道:“大乱将至,吾王身边需要得力的人。我有自信比所有人都做得好。”

玄英慢悠悠地道:“你从何得知?从那只多出来的眼睛吗?”

杨屏舞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感受着那条细缝像心脏一样的跳动。“天机眼是神界之物,最近越发躁动不安,想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什么天机眼?”玄英突然发笑,“不过是檀陀伽的一只眼,就叫做天机了?”

杨屏舞目光追随着他:“吾王知道神帝名讳?也对,大战之中吾王与那人交过手。”

“不止。”玄英道,“那只眼不是能记录檀陀伽所见之事吗?你问问它,孤是怎么亲手把它从那老东西的眼眶里抠出来的。”

“吾王!”杨屏舞惊不可遏。

神帝的瞎了的那只眼睛,是玄英挖出来的!

她完全呆住了。

玄英瞥见她身后的八条尾巴,其中断尾的缺口隐隐还可见被腐蚀的痕迹,他嗤笑:“你这断尾上还有青青的残毒,看来她挺喜欢你的尾巴。”

杨屏舞毫不犹豫:“我愿以剩下的尾巴做投名状,求吾王允许我侍奉。”

玄英有些惊讶:“九尾狐一族最看重自己的尾巴,你倒是大方。”

杨屏舞道:“求吾王见我诚心。”

玄英在石凳上坐下来,右手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似是思考了一会,道:“八百年前你跟随过孤十余天。”

杨屏舞惊喜:“吾王记得!”

玄英不紧不慢道:“怎么会不记得。跟在孤身边侍奉的红茸九尾狐,竟然是害孤的青青自戕的罪魁祸首。”

杨屏舞脸色更白,嗫喏着嘴唇叩首:“九尾万死。”

玄英感到有些疲累,忍不住按了按眉心,余光中九尾狐的后颈一直毫无保留暴露出来,明明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死,但却坚持暴露自己的命门。

她有天机眼,或许真的能派上用场。

一千年的安稳,多少人、妖、神用尸山血海换来的平静,可笑的像昙花一现。

与人斗,与妖斗,与神斗,与天斗。

高高在上的妖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就先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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