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琅玕木再也没有四季常青的枝叶,也开不出白花,甚至连半边枯萎的枝干都被烧毁,明晃晃昭示着不久前那一场扑天的大火。死者又逝,生者难自渡,死生不复见。
她伸手想碰一碰那棵树,却胆战心惊地收回手,徒接了几片雪花。
因为玄英时火属,雨师妾又靠近日出之地汤谷,她小时候是不怕火的。那里也不落雪,因此她从别的妖怪那里听来大雪纷飞都羡慕不已,总盼望着能见白皑皑一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怕火,又畏雪的呢?
似乎比遇见迴云还要早一些,可迴云捡到她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呢?
师尊说,他是在雨师妾的神山上发现她的。找到她的时候那里杂草长了一尺高,数不清的鲜花藤蔓缠绕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她半阖着眼躺在土地上,雨水打进眼里也不动弹,蛇尾上鲜血结成了痂,心口一处浅淡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在青衣上留下刺目的暗红。碧鳞剑倒在她身边,和她一起不知在那处睡了多久。
四角白鹿守着她假寐,听到窸窸窣窣破草而来的声响,陡然竖起了耳朵,浑身肌肉绷起,在看到来人时沉寂的眼眸突然焕发出光亮,撒开腿跑过去叼住他的衣袖往一处拖拽。
迴云被他折腾的没法,到了地方才发现深草之中躺着一只人身蛇尾垂死的妖。
他弯下腰唤了她许久,那双美眸缓缓睁开,露出幽碧色的双瞳,看到他时溃散了许久,突然泪如雨下,哭喊道:“师尊。”
于是迴云顺理成章收她做了徒弟。
所以,是她先认错了人?
“哥哥,”她问同在枯木下陪伴她的玄衣妖王,“我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她看不懂玄英眼里的神色,直到过了许久,那人才缓缓点头:“是。”
“我脑子里好像缺了一块,很重要的一块,你告诉我好不好?”
妖王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心,指腹在碧纹上用了些力按了按,“青青,我非圣贤,亦有私心。”
……
黎霁被月颂扣在了旭阳峰,对外美名其曰月孤栖想与他切磋,实则变相软禁。
“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出去吧。”月颂擦拭着自己的绝决弓,嘴里叼根狗尾巴草,活像个混不吝。
面上的月羽重新戴上,遮住了那双死寂的眼眸,也几乎把大半张脸都掩在羽毛之下,把属于呼兰月的一切遮盖起来。如今她只是荼鸣山的月颂,一个外人不知容貌,不知过往,却忌惮远离的月颂仙尊。
“为什么?”
“她不想见你。”月颂道,“你也没做好准备见她。”
“月尊……”
“还有一种方法。”月颂直接把绝决弓横在他身前,“你杀了我,你出去。”
黎霁看着离自己脖子几寸之遥的骨弓,苦笑:“月尊可是人族第二,若不算上作为沧清门宗主的尊王,月尊可就是当世第一了,我一个小辈怎么能与月尊相较?”
“那就别废话。”月颂冷哼,“孤栖,你不是跟相思学了新的本事吗?拿他练练手!”
于是黎霁目瞪口呆地看着穿着百鸟羽毛做成的五彩衣裙,满头珠翠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手腕上还戴着两个大金镯子的月孤栖,顶着一张打扮的尤其精致的脸,生无可恋地站上了擂台。
“你……”黎霁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月孤栖用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本正经地道:“嬢嬢说女孩子不要穿的死气沉沉,就给我打扮了一下。”
黎霁:“……”
月颂:“……相思说的都对。”
月孤栖一只腿退后半步,摆出攻击的姿势,冲他道:“来。”
可她刚迈出去一步,就踩到了裙摆面朝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黎霁:“……”
月颂:“……”
月孤栖不放弃,站起来想继续往前冲,结果不出意外又摔了。
她见了鬼一样盯着裙摆,不信邪又爬起来,这回倒是没摔了,头上叮叮当当的钗环下雨一样掉了一地,她弯下腰去捡,一个一个兜进大袖里,直起身时被袖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晃荡着一带,仰面朝后倒去,又是狠狠砸在地上。
月孤栖放弃了,选择躺在地上装死。
青欢从下都回来半个月,硬生生把她喂胖了十斤。嬢嬢的爱有些沉重。
黎霁眨眨眼,试探着询问:“月尊……还打吗?”
月颂:“……”
黎霁道:“我看月姑娘也打不了了,既然这样……”
银白的绳索顺着月颂的脚尖悄悄缠上,骤然缩紧。月颂的注意力一直在月孤栖身上,一时不察竟然被他钻了空。缚神锁紧紧缠着她的身体,将所有的灵力全都锁在丹田里。
月孤栖见自己的母亲被制,想也不想就重新爬起要去帮忙,结果又踩到了自己的袖子摔了回去。
黎霁:“……月姑娘还是先休息吧。”他朝月颂一拱手:“晚一些我会向月尊请罪。”
“黎霁!”月颂气的咬牙切齿,“妈的,姑奶奶成名之后还没跌过跟头,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松开!看姑奶奶不拿你祭弓!”
而黎霁早已在她的骂声里迅速离开了。
……
苍玉山。杨屏舞在雪地里拖行出一片长长的血迹,不知是鲜血将红衣染得更红,还是红衣衬托得鲜血刺目。
她在流云琅玕木下停住,仰头看向半枯半毁的巨木,直到雪花落满了睫毛,苍白恍如雪地里的精灵。
她迎着青欢愤怒的眸子,一言未发,沉默地递上一个狭长的红木盒子。
青欢犹疑打开,里面是一把码得整整齐齐赤色狐尾,顶端还有未干涸的血渍,青欢数了数,足足有七根。
她朝杨屏舞身后看去,九尾狐族唯一一只红狐,顶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在冷风中孤零零地晃了晃。
她朝一直静默未言的玄英跪下去,说的话却是对青欢。“加上被你咬断的那一条,一共八条尾巴,全给你吧。最后一条吊着我的命,等我死了你也可一并拿去。”
她叩拜下去:“求吾王允许我侍奉在侧。”
青欢的震惊完全盖过了仇恨,她不可置信道:“你不是最宝贵你的尾巴吗?就这么把它……”
杨屏舞垂眸,语气里却是淡然:“若为吾王,万物皆可抛。”
“你……”青欢看看她,又看看玄英,一时哑口无言。
杨屏舞道:“我不求你原谅,我的所作所为皆不后悔。我也不想跟你和解,我只想要吾王给我一个机会。”
她终于仰起头,看向青欢,“巴蛇,再来一次我还会杀了迴云。但今后我不会对你出手,因为吾王在意你。”
青欢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她明明这样憎恨眼前的这个人,从一开始两人就互看不顺眼,打了不知道多少回,无休无止,但只要迴云出来劝一劝,明面上两人还是会消停一阵。
她做梦都想不到,这只九尾狐竟然会联合杨汴杀了自己的师尊,还是以那样激进的方式,要连带着把他所有的名声全毁掉,让他遗臭万年。
有痛苦,有憎恨,但远不及失望。
迴云在这个弟子身上花了不知多少心血,誓要让她摆脱狐族一生只能使用媚术的诅咒。他认为杨屏舞应该像正常人一样,用法术,用拳脚去证明自己的实力,应该像正常女子一样找到一个真心爱慕自己的人,而不是靠无法自控的媚术。
然后这个弟子就亲手给他下了媚术,将他送上了绝路。
她永远忘不了三途河灼烫的河水,流云琅玕木下的每一个日夜,八百年,七世轮回的痴缠苦等。
围观一个又一个“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迴云惨死在她怀里的那一幕被拉出来反复咀嚼吞咽,每一下都那样苦涩,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身体里疯狂肆虐,几乎将她所有的力气都抽干。明明站在人间繁华烟火处,心却被长久困在冰冷的苍玉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绝望,到最后怨恨,忌妒,甚至羡慕,都是这八百年来人间赋予她的。
老天从不眷顾她,反而把她拉入泥淖,越挣扎越痛苦,越痛苦越挣扎。
那个死去的人,真的能回来吗?如果七世结束,他还无法回来怎么办?
她不知道,不敢猜,更不敢想,生怕多一些旁的念头,就再也坚持不下去。
可罪魁祸首敲开了她紧闭的大门,回到了犯罪地,没有忏悔罪恶,也没有乞求原谅,却献出了她最宝贵的东西,朝一个一生都不愿意低头的巴蛇低下了头,只希望换取一个能留下来的权利。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哥哥?”
为什么?谁知道呢?
当年她逃离沧清门,在人间的一个破落小巷里被几个混混围堵,口中说着下流的言辞,摩拳擦掌就要上手。
她习以为常,只待那些人再靠近些就要动手,可下一刻那几人的头颅齐齐滚落,喷涌而出的鲜血猝不及防溅了她一脸。
残躯一个接一个倒下,露出了后面高大的男子。一身玄衣未染丝血,头上一顶暗金发冠在落日余晖中淡淡发光,深邃的眉目掩在光影里,像世上最好的匠人最得意的雕刻,惊鸿一瞥,妖孽谪仙一般。
这样的人本该被供奉在神庙之中供人观瞻,却出现在破败的小巷里,站在一地血泊中,恍若地狱爬出的恶鬼,却有让人心甘情愿臣服的力量。
她这样想的,也这样跪了下去。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厉害。
她见过的男子数不胜数,却第一次看傻了眼,搜肠挂肚好不容易才想出一个并不能用来形容样貌的词。
惊心动魄。
惊了她的心,动了她的魄。比狐族最妖艳的男狐狸还要好看。
她不否认自己就是喜欢好看的皮囊,也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的的确确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用媚术去勾引他,但狐族毕生引以为傲的天赋媚术,却第一次碰了壁。
那人只是冷冰冰瞥了一眼,毫无感情地开口:“青丘狐族?”
她愣愣地点头,仿佛她才是被蛊惑的那一个。
狐族天生自带媚术,一辈子也根除不掉,也修习不了其他的法术。她在迴云的帮助下遏制住了这种天性,但还是架不住数不清的男人往她身边扑。最开始不厌其烦,到后来平静接受,最后学会了利用这种特性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这个男人没有被她魅惑,反而让她尝到了心不由己的滋味。
玄英道:“你身上的人气很重,在人间生活很久了。”
她又点头。
“孤在找一只妖,是从雨师妾来的,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迴云并未说过青欢的来历,青欢自己更不可能说。
玄英看了她一眼,“你跟着孤,帮孤找到她,自有赏赐。”
她失神地看着他,除了应好,半个多余的字也想不出。
玄英看她一副痴愣的样子,以为她在害怕,于是道:“孤会庇护你,刚才的事不会再发生。”
他一直叫她九尾,不管她如何解释自己有名字,但玄英总记不住。
也许根本就是懒得去记。
她跟随着玄英满天下找人,却总得不到好消息。玄英一气之下亲手砸光了人间的神庙,神庙里供奉的神帝像全被碾了个粉碎。
她见识了传说中那位妖王的残暴。她看着玄英遍寻无果,逐渐变得狂躁,甚至不受控制,压抑多年的恶性变本加厉爆发。一开始只是杀一个人,到后来血洗一条街,屠一座城,最后灭一族满门,鸡犬不留。
玄英几乎失控,脑子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以及那个找不到的小蛇妖。
妖王如传言那般暴戾,狂悖,嗜杀,可只有她知道,四下无人时他的痛苦慌乱,甚至绝望。
那夜他喝醉了酒,终于被九尾狐天生的媚术入侵了一次,恍惚之中似乎把她当作了什么人,原本倚靠在椅子里的人陡然坐正,将她一把拉过,紧紧搂着她的腰肢,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尊贵的妖王低下头颅,埋在红衣腰间,把自己的后颈毫无保留暴露在她眼前。
她被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不知所措,试探着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那人却猛然一震,缓缓仰起脸。
她竟然在那张万年冰霜一般的脸上看到了情与爱。连双目都饱含着温情的爱意,那种懊悔,隐忍,和求而不得。
全都不是给她的。
然后她就听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张嘴唤了声,青青。
她如遭雷击,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青青……是她知道的那个青青吗?
能劳动妖王亲自去寻的……妖?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无力,她感叹造化弄人,愚人者终被愚。
这大概就是对她欺师灭祖的报应。
玄英醉了酒,抱得她那样紧,仿若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滚烫的体温灼烧着她的身躯,她却只觉得冰冷。
玄英的爱克制隐忍,她以为醉酒之下他会遵从本心与她发生什么,可那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一个暴虐无道的王,在自己爱的人面前也是小心翼翼,连酩酊大醉也不敢亵渎。
玄英只是抱着她喊了成千上万句“青青”,直到天边破晓,她连眼眶都变得酸涩,才给他喂了醒酒汤,带他去了沧清门。
她自甘入瓮,在离水窟被关了八百年。
诸天不怜,竟与她开下这样的玩笑。
“妖族自当效忠妖王。”她还是这样说,为荒唐的心动找了个苍白的借口,连自己一起骗进去。
青欢道:“跟随哥哥是你的自由,但我说服不了自己对着你能心平气和。”
杨屏舞道:“我不入苍玉山,也不进沧清门,只待在山脚的村庄里。”
青欢摇头:“这些抵不上师尊的命。”
“我听说杨家有个小丫头许诺交出杨汴的尸骨。”杨屏舞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吃什么,“待诸事毕,我愿意放弃我的自由,与杨汴永守离水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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