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好像要过去了，风却更加的冷，好像要把人的骨头撬开，钻进骨缝里去。青欢已经习惯了看着流云琅玕木发呆，像过去八百年的时间里在苍玉山的每一天一样，但如今却不得不思考自己从未深究过的东西。
如果说按照七世之中越往后，宿主便会越像原身来说，黎霁作为最后一世，实在是与迴云大相径庭。
师尊是不常笑的，可黎霁天生一副笑脸，对谁都是弯着嘴角，也鲜少与师尊一样悲天悯人。若再往上推一个，姚柏卿与迴云也全无相似，反倒是与黎霁有很多地方都出乎意料的一致。
再往上，齐悯也是温润的性格。呼兰月倒不是了，却也是个时常把笑挂在嘴边的，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他们骨子里那股看似淡漠物外却又心系天下的气质，迴云却不尽然。
青欢知晓他，迴云一生勉劳都在致力于匡扶天下，看似大爱，实际内心是一片冰原。也许是妖神大战后百废待兴的三界大势影响，迴云见惯了人情冷暖，实际是对人性妖性和神性都失望透顶的，但又做不到眼睁睁看黎明疾苦，不得不出山。
完全相反。
奢比尸说那位神君……巽元才是她的师尊，她不知道从何证实。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玄英似乎对此颇为忌讳，她问了许多次都被搪塞过去，这是从前青欢从未遇见过的。
——玄英待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像这样回避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一旦被她知道了，玄英就会有不可承担的损失，所以他不愿说，但也不愿意欺骗，只好以私心推脱。
而对玄英来说，唯一不能承受的后果就是青欢。
所以那位名叫巽元的神君一定与她有关，甚至能让玄英都避而不谈。
那么极有可能奢比尸说的师尊就是真的。
她忘记的那一百年，恰好是巽元叛逃神界，加入妖族，促使妖神大战结束的百年。她忘记了大战是如何结束的，忘记了那一百年的岁月，也忘记了巽元。
所以她不记得自己是有师尊的，迴云救了她，她就又拜了迴云为师。
她幼时玄英曾为她办过一场轰动整个妖族的生辰礼，那时几乎整个妖族都不远万里赶去雨师妾献礼，一向不问世事的烛九阴就是那时带着少年的奢比尸去了雨师妾。
九阴见她在占卜方面有天赋，爱才之心让他毫不犹豫将所学倾囊相授，那时她便想拜九阴为师的。
可九阴说，学可以从多家，但一生只能拜一师，如此方叫尊师重道。我才识浅薄，除了占卜也无甚可教，还是不要耽误你了好。
所以她一直都记得，一生只能拜一师，这种思想几乎深深扎根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
可迴云说救起她时，她看到来人是喊的师尊。彼时他已经有两个弟子，没有再收徒的打算了，但小蛇一上来就喊师尊，他便顺水推舟成全了。
如果奢比尸说的是真的，巽元真的是自己的师尊，那见到迴云时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就喊出师尊。
她自信就算是喝醉酒也不会随便认师父的，作为她的启蒙老师的烛九阴的话就像是孩童学的第一个字一样，一定是记得最牢的。
唯一的解释是，她把迴云认成了那个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奢比尸没有骗她的基础上。本来她是不相信奢比尸的，这个小巫贤自小就以逗趣她为乐，在她这里信誉是很低的，可玄英的反应又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那番话的真实性。
——我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是。
她真的忘了一个人。
——巽元可是你的好师尊啊。
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果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巽元才是她的师尊……
她想起了苍玉山大火那一天，恍惚之间虚幻的人影，滴落的滚烫的血，以及装的满满当当的心，仿若再经历一次的痛彻心扉。
还有下都二十年里记不起来的梦。
那她这么多年找的魂魄……是谁的？
如果……如果巽元才是起点呢？
那迴云就是第一世，姚柏卿就是终点。一位不惜背叛神族也要阻止妖神大战的神君，与平定四国一统九州的人间帝皇，便说得通的相似了。
那黎霁又是什么？自己明明算出来下一个是黎霁的。
如果七魄尽全，那他是……缺少的三缕精魂？
可当年下三途河，她也问过玄英，为什么只有七魄没有三魂，玄英是怎么回答的？
对，玄英说，三缕精魂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如果巽元是起点，那确实是依照常理越往后的宿主与他越来越像。
可巽元怎么会是起点呢？如果巽元是起点，那她这么多年其实都……惦记错了人？
所有的，包括迴云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她下意识的想要复活那位为救她而死去的神君。
许多近千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似乎突然贯通了。
夫诸，迴云说过夫诸是灵兽，而灵兽是不适应妖族的生存环境的。可从迴云发现她，夫诸就与她在一处。纵使神山灵气充沛，凭雨师妾的妖气也是生不出一只灵兽的，况且在她的认知里夫诸也是毫无征兆突然出现的。
还有碧鳞，妖族素来鲜少用武器，寒水扇也是玄英怕她不适应雨师妾的燥热，才去极北为她炼制的。她怎么会炼制一柄剑做自己的武器，那与妖族打架全靠拳头的习性不符。而且……而且她似乎猜到了制作碧鳞的材料是什么。
她左心口的地方，缺了一根肋骨。
千年巴蛇的护心肋骨，足够做出一柄法器了，但它又是怎么成了神器的呢？自己胸口两道剑痕中较为浅淡的一道也是碧鳞的伤口，且疤痕扭曲丑陋，与之后苍玉山自戕造成的平整伤痕完全不像是同一柄武器造成的。
可确确实实又都是碧鳞的气息。
因此唯一的可能是，前一个伤痕时碧鳞还是普通法器，在那次之后得了什么契机，一跃成了神器。
而一件法器要成为神器，最快捷最直接的方法就是……
杀一位神。
所以是碧鳞……杀了巽元吗？
所以那位神将也在场，那位赤龙饲主靖央，想要杀了她，于是她拿起了离她最近的武器——碧鳞，朝她刺过去，结果巽元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巴蛇的护心肋骨，千年蛇妖的心头血，和一位神君的命，足够成就一柄绝世神剑。
但这一切只是猜测，一种几乎已经是肯定的猜测。
她缓缓闭上眼，只觉得晚冬的风剥皮削肉的刺骨。
认错了人，恨错了人，念错了人。
八百年蠢得像个笑话。
“你是不是在天上笑话我啊？”
她不知道是对谁说，迴云，巽元，或者说捉弄人的天道。也许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这种结果。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那黎霁呢，玄英说三缕精魂一直都在，可黎霁说他才二十来岁，存在八百年甚至更久的三缕精魂怎么会是他呢？
难道三世六爻石卜错了？
可一次能错，两次能错，她一连卜了二十一卦，总不至于卦卦都错。
那可是烛九阴的三世六爻石。
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准备回屋里歇一会，可刚一迈开步子，就看到了黎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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