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早就警告过你,你怎么跟孤保证的?孤昏了头才信了你!”粗壮的玄鳞蛇尾死死缠住男人的脖颈,狠狠往墙上砸去。一片烛台被撞倒,厚实的墙上出现龟裂的缝隙。
旭阳殿里一片狼藉,殿门从内向外凹进去一个大槽,墙上柱上血迹斑斑,数不清的华贵摆设饰品垃圾一样满地滚,长明灯火全被扫灭,灯下悬挂的夜明珠可怜兮兮缩在角落,脚下的白玉砖也多了许多裂缝。
就连作为王座的玄玉座都被妖王砸了泄气,歪七八道翻躺在大殿中央。
男人像块沾了血的破抹布一样从墙上滑落,血浆糊住了双眼,云纹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变得破破烂烂,身上的骨头也不知断了几处,也有可能全都断了,一双眼死灰一般,狼狈至极,却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来。
坠崖时青欢的伤都被置换到他身上了,立刻又承受了赶来的玄英的怒火,身体的自愈能力几乎要运转过度而枯竭,但好歹还是一遍遍迅速治愈着身上的伤。
他就像一个打不破的玩偶,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百倍千倍的后果。
“一千年了!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只有她想让你活!而你是怎么对她的?”
“孤的青青做错了什么?你们两个争那个位置,为什么要把青青扯进来!”
玄英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仿佛一定要从那双荒芜的眼睛里找出自己的答案。
“什么狗屁天命,满口天下苍生,你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你生来就是万灵之长,而孤就像你身体里剔除出来的杂质!既然把青青给了孤,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孤听你们安安分分的,你们是怎么回报孤的?你们把她一次又一次送上了绝路!你们一心只要她死!”
“不是的!”黎霁沙哑着嗓子大喊,“我比谁都想她过得好!”
玄英怒道:“你就是这样为她好的?”
黎霁垂眸不语。
玄英道:“你不要以为孤不敢杀你,若不是为了青青的活路,你早死上千百回了!如此是不是就叫你觉得有恃无恐,便好砸了孤的结界,带着孤的青青去跳崖!”
天知道他再一次亲眼看着青欢从万丈高崖上坠落,砸在冷硬的地面上时的心情。
再一次,又一次,像片枯叶一样,在他眼前坠落。
神仙崖那一次是他一生噩梦的开始,没想到这样的噩梦日后还要重复千百遍。
玄英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孤还想着,如果你们非要违逆天命……那孤便替她灭了这天道,世人即便容不下你们,也得咽着这口气。”
可妖族平定又怎样,三界安定又怎样,还是容不下她。
“她做错什么了?你们让她做孤的枷锁,她也做到了。为什么一定要她去死?为什么?”
“你们这些东西,盲目,自大,狂妄又可悲。孤纵容了人族八百年,他们却自以为是蹬鼻子上脸,爬到孤头上作威作福,一次又一次犯孤的忌讳。”
“你知道触怒孤的下场吗?”他一把将人扔到散落的长明灯中,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冰冰启唇,“一千支鲛人烛,南海血水足足七日才散尽。孤告诉你告诉你什么最可悲,明明翻手就能将那些蝼蚁碾个粉碎,却不得不亲眼看着他们一刀一剑刺穿孤的掌珠,把自己的至亲至爱当成阴沟里的烂泥踩在脚下,还举着人间正道的大旗说她罪有应得!”
他一尾压在男人的后颈上,逼迫他不得不俯到极限,“等孤推翻了这天命,一定将你千刀万剐,磋磨成灰叫那天睁开眼好好看看,孤不是他可以玩弄的对象!”
黎霁吃力地抬起一点头,怔怔地问:“你要做什么?”
玄英眯起眼,猩红的蛇信上下摇摆不止。
“孤要自己写命,孤要漫天诸神以孤为道!”
孤要青青能活在阳光下。
孤要三界众生,没有一个能威胁她的存在。
孤要从上清天到死人界,生者也好,死者也罢,全都无法伤害她。
或者再贪心一些,孤想要她的爱,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瞬。
我生来就在泥淖,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你为我而生,因我而来,是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
我不信命,更不服命,却感激上天将你赠与我。
我不相信的天命说,你本就属于我。
可当太阳出现,我的光却抛下我奔赴他而去。
你甚至都不记得他,却单凭着心中模糊的一点念头苟延残喘。
我看到我爱的人,她的眼角慢慢弯起,渐渐爬满爱意。我看着我爱的人,亲手将我的爱划进了死刑。
没有妖可以违背天性,我不能,你也不能。
妖族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
你不属于我,他不属于你。
……
“阿月!你让我进去!”隔着一扇门,青欢听着毫无动静的殿内,心里越发不安。
月颂好言好语劝道:“你这大病初愈的,跑那么急做什么?”
青欢急道:“阿月!黎霁他是个凡人啊!禁不住哥哥动手的!”
月颂不屑:“相思,不怪尊王动怒,今日即便尊王不出手,我也要打死那小子。”
“阿月!”
“那小子皮糙肉厚的,耐揍得很。我知道你心疼徒弟,但他差点害死你,按照沧清门的规矩是要扔进罪戒岭的,尊王已经很仁慈了。”月颂一直守在殿门外,她又一向耳朵好,倒是把里面发生的事听了个大概,大致也猜到了几分。
“哥哥真的会把他打死的!”
“打死就打死呗。”月颂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身边人兴许不爱听,于是又找补,“我是说,你别担心,尊王心里有数的。”
她还想说什么,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青欢脸色一白,趁她不备一把推开了殿门。
正好看见玄英扯下男人的一条胳膊,随手丢在地上,残肢骨碌碌滚到青欢脚下,撞上她的鞋尖后停了下来。
“阿霁!”青欢的瞳孔骤缩,冲过去从玄英手里抢下奄奄一息的人,忍不住眼泪就落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黎霁已经神志不清,隐约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还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个微笑。
“哥哥!”青欢含着泪看向玄英。妖王的双手沾满了黏腻,赤红正顺着指尖滑落,生硬地砸在地上。
“哥哥,放过他吧,是我要带着他跳崖的,与他无关。”
玄英歪了歪头,眸中冰冷的杀意渐渐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
青欢深深看了眼黎霁,扑通一声朝玄英跪了下去,试探着抓起玄英的尾尖,深深俯下头颅,将碧纹的额心贴上。
“哥哥,饶恕他吧,把他赶出沧清门,这一世我不管了,求你放过她。”
玄英被这一幕刺痛,用力闭了闭眼,尽力压抑着情绪,沙哑的嗓音却出卖了他的痛苦,“这是你第一次跪我。”
青欢纤弱的脊背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遂又俯得更低,“哥哥,都是青青的错,青青求你,将他逐下山去吧。”
黎霁听到这话如同回光返照,用那只完好的手费力抓住了她的一角,“我不走……别赶我走……”
“哥哥,青青任性顽皮,是青青让哥哥担心了。这是最后一次,青青向哥哥求他一命,求哥哥成全。”
玄英近乎悲哀地看着她,他视若珍宝的小蛇,他为了她压抑自己的劣性根,为了她来了人间,甚至忍受抽骨刮灵之痛后,还为她耗费半生修为打开了死人界,眼睁睁旁观着她历经七世痛楚却什么也不能做。
当年大战结束时,他天劫恰好到了,前脚刚离开寻找飞升之所,后脚那些虚伪的神就发兵雨师妾,砸光了他的家园,劈开了他妹妹的蛇尾,还在她心口捅了一剑,让她在神山上尸体一般躺了两百年。
他只不过两百年不在她身边,就是天翻地覆。
当年苍玉山上她为那个人自戕,他从没对青欢说过是如何将她救回来的。
他挖了半颗心给她续命。
他看着他的小蛇毫不犹豫跳下三途河,忍受着焚身蚀骨之痛从里面捞出了那个人的魂魄,小心翼翼地放进轮回井,笑得那样满足。
他看着他的小蛇被那个人毫不留情推下山崖,只为了求一株筑丹草,去救自己的爱人。尽管变回了妖身还是摔断了全身的骨头,在苍玉山躺了足足八十年。
他看着他的小蛇被一群不人不妖的怪物绑在海底的绞刑架上,用锈钝的铁片划开了她的手脚,近乎贪婪地舔舐着源源不断流出的血。
他看着他的小蛇为了满足那个人的愿望,背了一生中第一条命,万钧雷霆,劈了三天三夜,一道不落全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他看着他的小蛇被关在狭小的棺材里,密密麻麻的小虫在她的皮肤上钻进钻出;他看着他的小蛇带着两个孩子独自面对二十家氏族的围剿,被刀砍剑劈的像个破烂的麻布袋。
最后,他的小蛇还将千年的气运全给了那个人。
她经历了几世,他也在身后看了她多久。比无能为力更让人绝望的,是有倾世之能,却只能旁观。
青欢说:“哥哥,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该替我承担后果。答应我,不要为了我插手人间命数。”
于是他只能远远看着,他的小蛇守着那个人,而可怜的妖王守着她。
青欢作为蛇的残忍,全给了他。
如今她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另一个男人。
“哥哥,青青只任性最后一次了。”
“青青,我加冕妖王,登顶王座时,九阴授你启蒙,教你占卜之术时,甚至巽元……你都没有跪过。”玄英的声音仿若空谷之中沉闷的回应,沉重地压抑在人的心口,“如今为了这个凡人,打破原则,自降身段。是大巫贤学识不到家,还是说我说话没有分量,又或者是巽元那厮故意为之,教你为了个男人,卑躬屈膝?”
一旁的月颂听见脸都白了,连拖带拽将青欢从地上拎起来,“尊王息怒,相思……青姑娘没有这种意思的,她只是一时头脑发昏!我可以给她担保!尊王!她自小就长在你身边,你是最了解她秉性的,她只是……只是不想因为自己而害了一条人命!尊王,我代青姑娘给您赔不是,您看在她身为妖族年纪尚小的份上,便当她年少无知,不要同她置气。”
“阿月……”
“你跟我走,别在这里掺和,我带你去看看孤栖,你许多天没见到她了不是吗?那孩子还跟我念着想你呢!你也很想她吧?我们带了糖糕去找她好不好?”
青欢推开月孤栖的手,红着眼盯着玄英,“哥哥,你放过他……”
玄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外面茫茫的天空。
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黎霁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撑坐起来,歇了好一会才存了些力气,他道:“我答应你。”
他不去看青欢,“我答应,娶裴兰棠。”你不要赶我走。
玄英愣了愣,随即从喉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你为了留在沧清门,要娶裴兰棠?”
黎霁毫不避讳承认,“是。”
玄英尖长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眯起眼睛,问:“为什么?”
黎霁斩钉截铁:“我爱她。”
玄英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命运到底是不肯放过他们,可上天的怒火为什么要他的小蛇来承担。
他道:“你爱她什么呢?她如今这副样子,被折磨得满身狰狞的疤痕,随便一个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又脆弱又敏感,不闹也不笑,把自己关在那个破山上,连人都不愿见,守着棵枯树半死不活。她如今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呢?”
玄英围着他缓缓踱着步,“年少时她烂漫得像神山上的最耀眼的花,孤那时不知杀了多少上门求亲的妖怪,甚至还有神族会偷偷递帖子来。她明明是只蛇妖,生活在茹毛饮血的妖族,却相信一切都是美好善良的。她喜欢每一片草叶,喜欢每一滴雨水,喜欢天边的第一抹朝阳,喜欢冬去春来的第一声惊雷。她爱世间万物,不舍伤害它们一分一毫。”
玄英道:“甚至在险些被烧得魂飞魄散后,她还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冒犯了别人的领地。可她也知善恶,明就里,疾恶如仇。我们妖这种族群,杀伐随心,可她见了弱小受欺,总非得要拉***,即便自己会被欺负得头破血流,回家也不会跟我吭声半句。”
“她特别爱热闹,又乖巧,又爱笑,随便一逗就笑得眉眼弯弯,像汤谷初生的太阳。可现在全都没有了,你爱她什么呢?”
其实他很想问问,当初那样热烈的青欢他都没有动半分心,如今明珠落泥潭,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呢?
黎霁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我爱她,那么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我都会爱她。她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我都接受。我是未曾见过年少的她,但我一定会再见到的。”
爱有很多种。有的人爱,却不得不放手,有的人爱,又选择倾尽所有,有的人爱,便独自将记忆里恍惚的甜蜜美好一丝丝扯出来,在久不见光亮的日子里反复咀嚼吞咽。
爱是割舍,是放手。
爱是润物细无声,是不可宣之于口。
爱是守护,是成全。
爱是想触碰又放手。
爱是上一世我为苍生而死,这一世我只想为她而活。
玄英却摇头,“你从来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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