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喜宴,席面摆在旭阳峰。下了云桥,上了旭阳峰后,便陆续有许多人向青欢与月颂道贺了,弄得青欢尤其不自在,靠着月颂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唬人脸才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交际,可还是难免有咬牙坚持上来套近乎的。
月颂冷笑:“从前这些人大多都铆足了劲指责你目无尊上、越俎代庖,知道尊王与你的关系后,这些见风使舵的狗腿子就觍着脸往跟前凑了。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青欢:“你这一棒子打死一群啊。”
月颂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不是吗?哦,尊王除外,也许还有几个好的吧,一只手数都多了。”
青欢:“……”
月颂:“还好我瞎了,不然这些狗男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青欢:“……看不见还能这么用吗?”
月颂:“不行吗?有时候瞎了还是有好处的,至少看不见那些糟心的人的脸,看不见就不认识,不认识想起来就不会吐。真的,不说别的,我这双眼睛如果是好的,你不在的这些年可能见到孤栖就揍,孩子会有心理阴影的。”
青欢顿了顿,没有回答。
是的,月孤栖长得并不怎么像月颂,月颂虽没见过,但到底还是听宗门里的人说过的。
那么像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青欢早就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了,但每次见到月孤栖,总能把那张模糊的脸补全。
月孤栖生的与她的父亲极像,尤其是一双眼睛,好几次看着青欢,她都会冷不丁吓一跳,好像那年那个人那双眼正注视着自己,下一刻就会再把她关进狭棺里。
他死了还不够,还要透过自己孩子的眼睛盯着呼兰月。
还好月颂看不见,幸好月颂看不见。
青欢突然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怎么不走了?出什么事了?”月颂问。
黎霁站在旭阳殿前,一身大红喜服,乌发用白玉冠整整齐齐束起,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花绸,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她。
又是半月没见了,他似乎更憔悴了些,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悦。见到她看过来,没忍住向前了半步,嘴唇嗫喏着欲言又止。
青欢被那眼神烫了一下,迅速挪开眼,扯了扯月颂的衣袖,道:“我们快点进去吧,吉时要到了。”
月颂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就大踏步向前走了。青衣未带丝毫停顿掠过红衫,目不斜视,仿佛压根没看到这个人。
她一口气进了旭阳殿,浑身僵硬地坐在了主位。
黎霁站在人来人往中,听着一声接一声的道贺祝福,背影却像世上最孤单的人。
旭阳殿被布置成了人间传统喜堂的样子。因为寒玉座被玄英生气砸了,所以今日主座上是两把红木座椅,隔着放置茶盏的小案一左一右,作为今日的高堂。
玄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见到青欢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月颂则是作为贵客坐在了次席上。
“吉时到!”陆镜一身夸张的淡红祝祷服,喜气洋洋高声喊道。
黄昏三刻,晚霞漫天。四角白鹿绕着沧清门转了三圈后,踩着点停在了旭阳殿外,琉璃金顶喜轿,灵兽拉车,车上彩绸如红霞般飘摇,华贵更胜王公贵族的宝马香车。
足足一百个沉檀木箱绑着红绸,被同样腰缠红带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抬到了殿前。黎霁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走到喜轿前,与裴云景对视颔首。
裴云景在轿门上轻扣了两下,一只涂着蔻丹的手伸出,搭上他的掌心。
裴云景另一只手掀开轿帘,牵着裴兰棠下了喜轿。
他把那只素手交到了黎霁手中。
“恭喜。”他酸涩地开口。
黎霁面无表情地点头,把花绸的另一端塞到裴兰棠手中,便毫不犹豫转身,牵着另一端自顾自往前走。
被盖头遮挡住视线的裴兰棠僵了一瞬,走得磕磕绊绊。他走得又快又急,裴兰棠打了十二分的注意勉强才能跟上,迈过门槛时还是不小心绊了一下,撞到黎霁背上。
黎霁停了下来,裴兰棠一喜,可他只是走到了与她并肩的地方,连扶她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有盖头遮着,所以没人看到盖头下的新嫁娘脸色有多难看。
人们只看到他们比肩前行,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般配无比。
裴兰棠死咬着下唇,随着他的脚步前行,最后停在了大殿中心。
黎霁抬眼看向三阶之上的高堂双座,青衣一如初见眉眼淡漠,仿若诸事皆与她无关。
她今天穿了一件碧绿的翠烟衫,下面是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化了点淡妆,嘴唇上抹了淡红的胭脂,娇媚无骨却入艳三分。
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系了一根赤红的宫绦,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就是脖颈上的璎珞圈,挽发用的是一截随手折下的藤木。
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婚礼。
黎霁苦涩地笑了。
“亲辈净手——”陆镜拖长了音调喊道。
洛宁之捧着一个铜盆先端到玄英面前,被玄英抱胸瞪了一眼,便直接端给了青欢。
青欢伸出手,在水里浸了浸,拿起盆沿搭着的毛巾擦干。
“点龙凤烛,焚香——”
青欢拿起火折子,却被玄英拦下。他在两人座位之间小案上立着的两只蜡烛上抬手抚过,两点火光顷刻燃起。青欢拿了五根线香在烛火上点燃,轻轻吹灭,插在了烛台之间的香坛里。
跃动的烛光映照在青欢眼底,漂淡了一些浓郁的碧色。
“红烛双燃,五香飘烟。请新郎新娘堂前就位!”
黎霁和裴兰棠一齐上前一步。
“一拜天地!”
他们转过身去,面对大敞的殿门,朝门外的三春天地跪了下去。
“天成佳耦是知音,共苦同甘不变心,海石山盟皆缱绻,相亲相敬乐绵绵。”
“二拜满堂宾!”
两人转过身来,黎霁看向青欢,跪拜了下去,眼神却从没离开她过。
青欢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力地蜷起。
“结婚重负百年连,相让和睦更爱坚,好合良俦无尽福,兴家立业出人前。”
“三拜,夫妻同心!”
青欢的牙关开始发抖。
新人面对面,裴兰棠先一步拜了下去。
黎霁看着面前弯下腰的新娘,突然转过头看向青欢。
堂中客一阵唏嘘。
青欢默然回望着他,眼里依旧不带一丝感情。
良久,黎霁回过头,弯下腰朝裴兰棠拜了下去。
殿内热闹起来,祝贺之声此起彼伏。陆镜抬手示意安静,对堂前座上两人道:“下面是为新人祝福。”
四下的目光迅速聚拢到这个殿内地位最高的那人身上。
玄英依旧一身金纹玄袍,从一开始便兴致恹恹地撑着头倚靠在椅上,除了阻止青欢点火那一下,几乎就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仿佛整个喜宴与他无关。
他心情不好,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但大抵是因为嫁女儿,任哪个父亲心情都不会好。
别人怎么想的玄英不知道也不在乎,但他的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直接合上了眼。
尴尬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陆镜头上落下冷汗。
“我来吧。”青欢出言解围。
没人敢说玄英什么,于是众人的目光又纷纷落在她身上。
青欢可谓是在场与这两位新人关系最亲近的了。一个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一个是她唯一破例收入门的亲传弟子,这桩婚事还是她一手促成的。
是的,是她一手促成的。
然而,青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杯热茶递到眼前,她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是洛宁之。
他的眉心微微拧着,执拗地递着杯盏,却错开眼没有看她。
“谢谢。”青欢道了谢,接过茶抿了一口,入口温热甘甜,里面竟然加了蜂蜜。
她微讶,却也不动声色。
她放下茶盏,思索开口。
“今日,是黎霁与兰棠的喜宴。”她顿了顿,努力忽视那道炽热的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杯盏,机械地开口。
“我于瑶山村遇见黎霁,他随我回了沧清门,我收他入了苍玉山。”
“他天赋异禀,对武学领悟通透,我惭愧于自己愚笨,教不了他一星半点。他不怪我才疏学浅,刻苦修行,在仙门大会上一鸣惊人。他尊师重道,友爱同门,在沧清门之中赞誉颇丰。”
“他是个很好的人,脾气好,性格好,也很会照顾人,是我非常……得意的弟子。”
她勾起一个苍白的笑容,继续道:“兰棠自襁褓就养在我膝下,鬼马精灵,乖巧懂事,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我不会照顾人,每当她病了痛了,我总觉得比伤在我身上还要难受,搞得她还要反过来安慰我,想想还觉得有些丢人。”
“是这个孩子给我的愧疚找到了出口,也是她和云景让我暗无天日的年岁破开了云雾露出天光。”
“而今一晃,已经有百余年了。”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道:“殿外百箱奇珍异宝,是我这些日子满天下搜罗来的嫁妆。珍珠、玛瑙、红珊瑚,黄金珠宝,天山雪莲,南疆奇花,不值几个钱,但总算是赶上凑满了。”
众人正想腹诽这还不值几个钱,却听得她又出声。
“另——”她终于抬起眼,看向的却是殿外茫茫的天空。
今日无风。
“另,我将下都姚氏先帝姚柏卿赠与的,大蜀北疆边境十六城,为我疼爱着长大的孩子添妆。北疆十六城,自此只认裴兰棠。”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议论四起。
“北疆十六城!竟然用北疆十六城作嫁妆!那可是柏帝初次上战场一手收复的啊,可以说是人皇的第一份功绩!”
“如果我没记错,那不是柏帝迎娶帝后的聘礼吗?怎么会在青尊手中?”
“大蜀一统后,北疆十六城是九州之内唯一独立出去的城池,柏帝当时便下令十六城悉数隶属于帝后麾下,甚至可以不听姚氏皇族调遣。”
“那不就是一个小国了吗?”
“青尊拿一个国给裴兰棠做嫁妆吗?”
除了那些不知情的宾客,知道内情的一行人倒是没多大反应。
姚柏卿娶青梧时送出的十六城,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个思念无望的帝王对自己帝后的爱。
那是青欢唯一拿得出手的,最珍贵的东西。
沉甸甸的一份爱。
“黎霁是我的弟子,他无父无母,我这个做师父的自是也要为他考虑。”
青欢终于把目光放到了黎霁身上,对上了那双满含痛苦的眼。
她觉得鼻子有些酸涩,忍不住狠咬了口舌尖,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稍微清明些。
她微哑的嗓音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耳里,殿里落针可闻,“我与哥哥商定,将沧清门宗主之位传与你。从今日起,黎霁便是九州七大宗门首宗沧清门第三任宗主,入主旭阳峰,沧清门大小事务一并交由你处理,楚赢、陆镜从旁协助,待你成为仙尊,便将掌门令交给你,我与哥哥不会再插手沧清门事务。”
“!”
“什么!??”
“我听错了吧?是吧?假的吧?”
“这可是天下第一宗门!一派宗师的位置就如此草率交出去了?!”
“我不信,玄尊当年当上宗主也是因为在仙门大会得了第一吧?这小子这次才拿了个第二,有什么资格担任宗主啊?”
“真的。”玄英突然开口,但眼还是合着,仿佛无比倦怠,语气也懒洋洋的,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他来说也确实如此,若不是青欢非要留在沧清门,他当年也不会杀了裴盛,代替他成为沧清门宗主,陪她一留就是八百年。
“孤会搬到苍玉山,沧清门今后与孤无关。”
场面一度混乱。“不行啊,玄尊,他这名不副实,难以服众啊!”
“这毛头小子哪能担得起宗主之位!”
“且不说其他,光他挑衅二十家宗门之事,就难以善了,沧清门宗主怎么能是一个这样结仇颇多的人!”
“我不同意!”
“对!不同意!”
“闭嘴!”玄英掀开眼皮,凉飕飕扫了眼众人。被他目光掠过的一个一个都噤了声,瑟缩着垂下头。
“再吵就把你们舌头都拔了。”玄英说完,再度闭上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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