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自然没有人再敢出声,当然,除了青欢。

她好像天生感受不到玄英的戾气似的,不管他怎么急言厉目都没有怕过。从前玄英杀人还会背着她,直到有一回不小心被她撞见,暴戾的本性才敢摊开来给她看。

青欢那时没有说什么,她知道在妖族那种地方,玄英要当上妖王必然是有手段的。她从不管玄英做事,也没有权利要求玄英不伤人性命。自古成王败寇,没有一个不是鲜血和尸体堆积起来的,不是别人死,死的就会是玄英。

青欢道:“黎霁能以一己之力单挑二十家氏族,仙门大会上的表现大家也有目共睹,如果按修为来说,他的实力是有资格做宗主的。”

“况且沧清门第一任宗主是我的……师尊,黎霁算是他的徒孙,属于掌门亲传一脉,身份最合适不过。”

“最重要的一点,掌门任命交接由上一任掌门做主,哥哥点了头,这件事就拍了板了。”

说罢,她看向黎霁,时隔不知道多久,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你怎么想?”

黎霁看着她半晌,不温不火地说:“我不同意。”

青欢倒是不意外:“为什么?”

黎霁道:“掌门之位,大师兄比我更为合适。他代掌沧清门这么多年,声望、能力,包括修为都在我之上,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任宗主理所应当是大师兄。”

一旁的裴云景只是垂下眸,置若罔闻。

青欢一寸不避直视着他,“云景不会做掌门。”

黎霁道:“是大师兄的意思吗?”

青欢道:“对云景来说,沧清门只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家人,但不代表他就要做这个一家之主。如果非要把他绑在这个位置上,那沧清门就是他的枷锁,他的囚笼。我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孩子关在笼子里,他应该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所以你就把我困在这个牢笼里?”

青欢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咬牙道:“因为哥哥闭关才不得已将代理掌门之职交给了云景,你也见到过他有多忙。云景是个不喜欢拘束的孩子,这百年的规矩让他喘不过气来,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快乐。”

黎霁很想问一句那他呢,可是他没有这个立场。

他已经不能再入苍玉山了,他已经不算是青欢的弟子了。

她给他这个宗主之位,也许是顾念从前的师徒之情,也许只是为了给他一个足以匹配裴兰棠的地位。

沧清门新一任宗主,和上代宗主之女,会是一段佳话的。

他定定看着青欢,那双眼虽落在他身上,却映不出他的影子。就连他们初见时,那双碧瞳层冰之下也不是一片静默荒芜。

“按照沧清门的规矩,宗主之位能者居之。”黎霁道,“我要求与大师兄比试一场。”

青欢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了不做宗主会不会放水。”

“那就再加一注。”黎霁提高了声音,“我若赢了,自愿接过掌门之位,但我还要能再进入苍玉山的资格。”

青欢想了想,“……可以。”

即使否定自己之前阻止他进入苍玉山的话,也一定要让他坐上宗主之位。

黎霁悄悄攥紧了拳头。

不管是为了全师徒之情,还是匹配裴兰棠。

总之不是为了他。

青欢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说道:“那就祝愿你们,夫妻和顺,恩爱比翼。”

黎霁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根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偏生那个人又说:“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陆镜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又换上一副笑脸,嚷道:“新人入洞房!”

衰乐重奏,宾客复欢,推搡着两人往新房走去。

黎霁在七手八脚的推攘中,勉强回头望了青欢一眼。那人平静地看着他的方向,没有说话,没有挽留。

就像经历了一场陌生人的婚礼。

她永远能一步入世,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身离开。

最后连这个宿主都忘干净。

从准备聘礼和嫁妆开始,到为两人点红烛燃线香,青欢亲手一步一步将他们送进婚姻里。

这才是蛇吧。黎霁想,不管性格再良善,骨子里总还是冷血的。

残忍,无情,冷漠。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嘹亮欢欣的祝词喋喋不休,被人群簇拥着的两位新人眨眼间便没了影。青欢愣神看了不知多久,才撑着双膝站起来。

作为这对新婚夫妇最亲近的亲人,依着惯例她还要招呼宾客。这是她从书上看来的,能显示主家对这桩婚姻的重视程度。

青欢几乎魔怔地走到殿门旁,扶着门框怔愣地仰头看向天空。

天边最后一抹光都沉了下去,青衣眼瞳里的青碧没有了光亮映照,几乎浓成了一片黑。

“天黑了。”

她探出手在黑夜里晃了晃。

“比昨天黑的晚了呢。”

“以后亮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玄英在她身后站定。

“是吗?真的会越来越多吗?”

玄英皱起眉,按着她的肩膀把人扳了回来,瞳孔微缩。

那张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青青……”玄英心口一痛,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宽厚的肩膀整个覆下,将哭泣的小巴蛇笼罩在身前的方寸之地。

“怎么了?”青欢勉强踮起脚,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感觉到面上传来丝丝的凉意,伸手一摸,才触到了湿润的水痕。

“哦,怎么哭了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拍拍玄英的后背,安慰道,“哥哥别难过,我不想哭的。”

“是它自己流出来。”

“我不想哭的。”

“哥哥,天气暖起来了。”青欢空洞地望着挂满红绸的殿顶,声音沙哑哽咽,“再过一段日子,我又不能靠近你了。”

玄英挺阔的身躯猛地一僵。

“怎么会这样呢?”

“巽元也好,迴云也罢,还是说这些宿主,为什么我一个都留不住?”

“就连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因为受不住滚烫的体温,变得只能在冬季才可以靠近。”

“八百年的痛苦折磨,满身疤痕,遗忘、思念、等待、孤独——”

“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玄英紧紧搂着怀里的青衣,残暴冷血的妖王把头埋在女子纤细的肩颈里,忍不住浑身发抖,一遍遍道歉。

“对不起……青青,我救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我是必死的结局……”青欢缓缓道,“那他、他们的后路,就都要安排好了……”

千年前,雨师妾妖王府。

九阴跪在圆台之上,叩首沉声道:“这第二卦,是青姑娘的命数。”

玄衣妖王坐在宝座之上,脸色难看。

“你可知这话出口的后果是什么?”

大巫贤道:“吾王便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青欢的命。”

玄衣握紧了拳头,“继续说下去。”

九阴抬眸,眼里似有不忍,玄衣额角突地一跳,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道:“青姑娘……是必死之局。”

“放肆!”

九阴头上传来一阵剧痛,剧烈的哐当声后,砸他的那物滚到了不远处,他定睛一看,正是妖王头上那顶象征权利的暗金蟒冠。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就凭这一句话,孤足以将你大卸八块!”

九阴平静地迎视着他的暴怒,“吾王,卦面上我从不说假话。”

“那你就可以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狂悖之言吗!”

“这是三世六爻石卜出来的卦象,吾王何必自欺欺人?”

“你那个破石头说的话算什么东西!来人啊!去青青那里把她的项圈取来,你给孤把那几颗破石头吞下去,看看隔着肚皮它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吾王!”九阴大呵一声,好不容易才把怒极的玄英拉回来,勉强能听他说话。

“吾王,天地大势如此,命定由天,青姑娘命中有此一劫,就算三世六爻石没算出她的命,她的将来也不会改变。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每个人的生死都是写好的一本书,过程也许千变万化,可结局总是没法改变的。”

“吾王,青欢是我教导过的孩子,我也不忍她落得个如此下场——她这一卦我算了三次,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必死之局,无可解。”

玄英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去他妈的命由天定,孤把那些会威胁到她的人全都杀了,不信还改不了这所谓的命!”

九阴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哑声道:“吾王救不了她。青欢……是自戕。”

“妖神大战并不是结束,三界的矛盾仍然没有解决,战火还有再起的那一天。那时候,就是命盘的结尾。”

“诸王终相遇,青衣祭碧鳞。”

玄英觉得头痛欲裂。

他可以为了保下她,杀尽天下人,可若是她自戕……

“有什么解法吗?”

九阴回答:“我说了,命由天定,生死注定。”

他救不了她。

早在千年之前他就知道她的结局,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无能为力。

可他这一生所做的一切,妖王之位,妖神之战,人族宗主,全都是为了她能好好活着啊……

必死之局四个字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一个不留神就会落下来把他的喉颈刺穿。他胆战心惊,偏生又时时亲眼看着她的小蛇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数次接近那个“必死之局”,又九死一生被拉回来。

有时他卑劣地想,倒不如她就此死了就好了,也省去了后面那么多折磨,熬过去了还是活不了。

所有的惴惴不安,最后全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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