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前尘镜】七进小院

黎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了冰面,原本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紧跟着杨屏舞钻空子溜进来,却没想到触到冰面的那一刻,登时就有一股吸力将他拉扯入内,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进来了。

镜外是白茫茫的雪原,镜内竟是连绵青翠碧绿的山脉,和在中原的沧清门一样,正处于初春,百花齐放,百鸟争鸣,树木苍翠欲滴,草色青青。

冰挂在天寒地冻之中隔出了一个春暖花开的秘境,难怪世人遍寻须弥之处无果,竟然是开在极北雪原冰挂之中的世外桃源。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钟山?”黎霁拈下一根草叶,饱满的汁水被他的指尖挤出,“竟然是真的,还以为是幻境。”

“那——窥镜又在哪里?”

山脉连绵成环,构成一个像镜外一样的山谷。漫山遍野的青枝翠草,山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四面游荡,钟灵毓秀。而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山脉竟然像一条匍匐着的巨龙,四只龙爪正对应着分流而下的山泉,层层叠叠的树木就像一片片密集的龙鳞。首尾相接处正是那须弥之境的入口,黎霁也正好站在此处。

龙身或许不太清晰,但龙首确确实实是鬼斧神工的龙头。那龙头上生着两棵参天巨树,却不生枝叶,扭曲分岔向上生长,正是龙的两角。巨大的龙口大张着,尖牙是一块块嶙峋的怪石,而他口中竟然悬浮着一根燃着的白色蜡烛。

黎霁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它只有寻常蜡烛的大小,却凭空出现在参天的龙口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龙须一左一右两根长在鼻子两旁,为足有一人粗的两根藤蔓交缠而成。整个龙头微微扬起,似乎是在仰望天空,可它的眼睛却紧紧闭合着,左眼下方有一块生长出了红枫,正好形成一个水滴的形状,就像那条龙落下的泪。

黎霁顺着它的目光看向天空——

巨龙闭着眼,是因为它的眼眶里根本没有眼珠,而它的眼睛,在天上。

这里的天空没有蔚蓝,也没有云彩,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布满整个天空的眼睛。眼珠是墨色的一条细线,眼白是半透明的胶质物,显得天空隔着一层朦胧的雾。尽管那是一只兽类的眼睛,却意外的并未让人觉得局促,相反的,它带来的感觉仿佛是在温柔地俯瞰着众生。天空中没有太阳,四周却是白昼,那只眼睛兴许就是光源。

“传说烛龙烛九阴非妖非神,超脱三界之外,常年口含一支蜡烛,正位于北方天门之下,烛火又照九泉之下,世称烛照九阴。”黎霁又看向天空中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一目为天,睁眼晨,闭眼昏。一目为地,辨阴阳,窥生死……”

“太虚。”

黎霁召出剑,飞到半空,低头看去脚下巨龙围成的山谷的地面上,果不其然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却不同于空中那只,眼白是周围一望无际的青绿草地,山谷正中是一列七进房屋,屋顶是红泥烤制成的瓦片,从半空看下去就像是细长的赤红眼珠。

不变的是,地上的这只眼看着依旧温柔无比。

黎霁落在第一栋房屋的大门前。

这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小院,作为七进屋的唯一一扇正门,也只是寻常人家府院一般朴素的双开红漆大门,门口非常老气的蹲坐着两座石墩。黎霁凑近打量了一会儿,发现就是人间用的石狮子,并无不同。

令人新奇的是,本该是镇宅的猛兽铺首门环处,换成了两只咧着嘴的绵羊头。

敲门肯定是行不通的,黎霁便想找找门上头没有什么机关,四处摸索了一番之后,目光锁定在了右侧门框最下方,紧贴着地面的地方,有一行小字。

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又极靠下,使得黎霁不得不俯下身才勉强能看得清,一字一句念出来:

“妖王历三年,低头走路撞坏大门,遂重修——青欢。”

“噗!青欢小时候来过这里吗?”黎霁轻抚着那一行字,“没看路以至于撞坏门,头比门还硬吗?”

他放弃了从正门进入的想法,从旁边的围墙上翻了进去。

“竟然没有结界。”黎霁自言自语,“不过冰挂镜面已经算是结界了吧,家门口也没必要再设。”

院子整洁如新,好像有人时时打扫着,花圃草丛被精心打理过,桌椅之上也没有落灰。院子里的秋千却无风自动,发出吱呀的响声。

他又在桌前坐下,伸手在茶壶上探了探,奇道:“竟然是热茶。”

再看小池塘里锦鲤畅游,水面还漂浮着未来得及吃完的鱼食。廊下的书桌上镇纸压着一幅墨色丹青,画上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咧开嘴大笑着,一只耳上挂着一个蛇形耳挂。

那墨汁都还未干透,画的左下用端正的行楷写着署名,烛阴。

黎霁忍不住啧了一声,道:“奢比尸这执念有点深啊。”

永不停歇的秋千,永不变凉的热茶,和永不干涸的墨迹。时间停留在一切正在发生的时候,最温馨美好的那一刻,就好像之后的苦难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间屋子不大,黎霁猜想应该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地方,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穿过后门,来到了第二间。

这是一座书院,格局足足比第一间大了两倍。院子里整齐摆放着木制的小书案,约莫有四五十张,最前面是一张单独的书桌,一支新鲜的桃花枝放在桌上,被当作戒尺。

桌上半折着一本翻开的书,上面是与方才一样的字迹,想必是九阴抄录的,黎霁合上书页,封面上写着《礼德》。

他走到学生的座位之中,一张一张找过去,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张桌上的书本中,看到了歪歪扭扭的“青欢”二字。

黎霁翻了翻,不出所料内容惨不忍睹,多是打着瞌睡胡乱画下的爬虫,有几张还呈现被水浸湿后晾干形成的褶皱。

“是口水吧……”黎霁失笑。

而旁边那张,正是奢比尸的位置。

他的字刻意模仿了九阴的写法,却学不出九阴的慷慨大气,反而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个强装大人的孩子。

同样的课业作业,奢比尸的本子上工工整整,记录仔细,甚至连九阴随口提到的“今日的山枫比昨日的艳”都记下来了,只是在这句话后,笔尖长时间落在结尾,晕开一大团墨渍。

窗扉上悬挂着许多做工粗糙的风铃,互相碰撞发出不那么悦耳的铃声。屋内也有足足十几张案桌,这里的桌上放的是各式各样的手工制品,木雕的兔子,泥塑的茶杯,毛线编织的手套……院子里教的是读书习字,屋里应该就是培养动手能力地方了。

第三、第四、第五间院子全都是住所了,不是所谓的大通铺,但一张床也只能睡下一个孩子,还富余了一些。床之间用竹帘隔开,确保了拥有隐私空间。那些床上的被褥似乎刚刚晒过,蓬松柔软,还残余了阳光的气息——虽然这里没有阳光。

“看来真如传言所说,烛九阴确实收留了很多孩子,还教他们读书学理。”

每一间院子都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纤瘦温柔的男子,垂眸微笑着,手搭在聚拢在身边的孩子身上。

他的脚下簇拥着三个孩子,一个长着兽耳兽尾,一个身上闪耀着神光,还有一个被包裹在象征保护的结界中,一样的是他们都笑得开怀。

他们象征着妖、神、人三族,在数万年争斗中无辜的孩子们,在这里,在须弥之处,他们没有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

这也是九阴把钟山藏在须弥之处的原因,无辜的人不该被旁人贪念的迫害,于是他以一己之力,为天下人开了一处世外桃源。

战火永远烧不到北境,这里是寒川之中救世的火种。青欢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烛九阴比神更像神。

黎霁暗赞:“不愧被称作大巫贤,当世圣贤,一点也不为过。”

第六间好像是九阴的寝殿。黎霁也是根据还挂在屏风上的成年男子衣衫猜测的。

这是一间很简单的卧室,家具摆设一目了然,全都是用最便宜的杉木做的,有些地方已经被蚂蚁蛀坏了,但还是坚持用着。正堂前悬挂着一张牌匾,上书“救世济人”四个大字,倒像和医馆里用的一样。再下方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空白的画,只封了个边,其余的半点墨迹也没有。

黎霁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异常。

里屋只有一张与外堂隔开的屏风,一张案床以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还带着露水的花。

床铺上只有一床薄被,没有一丝褶皱,枕头缝得歪歪扭扭,四处冒出线头,里面塞了鼓鼓囊囊的棉花,随着破洞漏出了一些,侧面还贴心地绣上了“烛阴”两个字,生怕与别人的弄混了似的。

说实话,完全不像是九阴用的东西,可它偏偏就好好的躺在九阴的床上。

黎霁已经开始焦躁了,这已经是第六间屋子了,他还是没有发现窥镜的影子。

窥镜虽然叫镜,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幻境,就像这须弥之处一样。只不过后者是将实际存在的钟山放进幻境里,而窥镜本身就是一个幻境,没有实体,更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如果七间院子都没有,那偌大一个山谷,他想不出窥镜还会藏在什么地方。

就跟当初找奢比尸一样,什么信息都没有,如同大海捞针。

他几乎是带着怨气推开了第七间的门,然后瞳孔骤缩,脚下如灌了铅般,一步也迈不开。

进入这里仿佛进入了一个空间,天光被隔绝在外,在外看来别无二致的院子,走进去却发现比前面六间加起来还要大。

外面的光照不进来,里面却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样东西。

牌位,全都是牌位,从院子一直到屋子里,几乎一步一个牌位,铺天盖地延展开来,一地荒芜。

每一个牌匾前都摆放着一个烛台,上面燃着一支白色的丧烛。每一个都是一个光源,但只能照亮属于它的那一块牌位。烛火摇曳,聚少成多,放眼望去竟像繁星汇聚成的银河。

丧幡在牌位之上凄苦飘摇,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哭泣哀嚎。有多少烛火就有多少牌位,有多少牌位就逝去了多少条命。

在这个只有孩子的地方,死的还能是什么人?

黎霁凑近去看离他最近的一个牌位,借着昏暗的烛光读出上面的字:“小鱼,癸卯年正月初八,卒于心绞,时年十一。”

黎霁忍着心口的窒息感,又去看另一个牌位。

刘铮,庚寅年二月,卒于胎弱之症,时年五。

欢欢,辛丑年十二月廿一,卒于残肢损体,时年七。

阿吉,癸酉年夜,所遇时重伤,不治,时年不满一岁。

……

全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的孩子,而其中大多数都是在乱世之中受到了波及,被九阴发现救回来,还没享受几天安稳日子就死了。

还有因为没有吃得营养不良,补不回来直接血亏而死;父母为了换口吃的砍下孩子的手臂交换着吃;被种族偏见排挤,最后抑郁至死……

万灵冢。他只能想到这个称呼了。

他推开主屋的门,冷不丁看见屋里有一个人,他下意识就召唤出了太虚,可那人半天没有动静,他迟疑地走近,才发现那是一座木雕。

木雕它跪在蒲团上,仰头看向正堂之上的牌匾——那是与九阴屋里一样的牌匾,同样写着“救世济人”。

那木雕栩栩如生,雕刻成的男子穿着宽大的衣袍,双手掌心向上,无力地摊开在膝上,五官生的温润俊逸,眉心却紧紧撅成一团,紧咬着下唇,望向那四个字的双眼,眼珠是两条细线,左眼漆黑,右眼是用血染成的红色。

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颗朱砂绘制的水滴,像是雕像落下的泪。

木雕制成的烛九阴看着自己书写下的“救世济人”,绝望地跪在一地的牌位之间,悲痛欲绝。有那么一刻,黎霁觉得他活了过来,就在他面前失声痛哭。

我拼尽全力救下的孩子们啊,成为了人们贪念和欲望的牺牲品,我看着他们活下来,又看着他们在我怀里死去。那些笑容从无到有,又重新归于虚无,他们短暂又仓促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就折煞在了襁褓里。

我教会他们平等地爱众生,众生却从未善待他们。若是有一日九州康泰,战火不再残害无辜的人民,我的孩子们能生活在真正的阳光之下,而不是躲进虚假的光明里,藏在寒冷的极北雪原,苟且偷生。

救世济人,他救不了世,济不了人。

这具九阴的木雕就代替他在这跪了一日又一日,陪着这些孩子们,数万个日日夜夜,活着的烛九阴悲悯新生,没有生命的木雕恸哭死亡。

黎霁垂下头,双眼酸涩,却道:“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看着木雕脸上的那滴泪:“你和玄英都救不了这乱世。暴力只能镇压暴力,善良只得变本加厉,这世道从根上烂透了,只能把它连根拔起,重新栽一株新的下去。”

他的眸光变得阴沉。

“人人都想往上爬,要权利,要力量,要尊严,唯一能快速达到这些的只有妖丹,因此就不可避免征战、杀戮。”

“根本在于不平等和压迫,人们想要为自己争一个光明的未来,坦荡的前途就势必要将压迫全部推翻,将曾经践踏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积压的快意像毒药一样让人上瘾,便贪图更多。如果人人都能有平等的权利,杀戮将不再被赋予意义。”

“该死的不是贪念,而是带来不平等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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