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前尘镜】九尾屏舞

“青丘狐族只能拥有一位九尾狐,上一代九尾尊者尚还健在,你出生的太不是时候了。”

“阿爹阿娘也没有办法,是你的命不好,偏偏生了九尾,偏偏又天赋奇佳。两位九尾同台,这是大凶之兆,你会给狐族带来灭顶之灾。”

“青丘容不下你啊。”

“随他们去崖顶吧,老天收了你的命,就会原谅狐族的悖逆了……”

青丘历来信仰天道,坚信天赋能力都奇佳的九尾狐是上天之恩赐。而两位九尾共存世,就会吞噬这本就贫瘠之地的气运,河流会干涸,土地会龟裂,天雷滚滚不会停歇,老者会病痛而死,幼崽活不过天明。

一山不容二虎,青丘容不下两只九尾狐。

一个是历经妖神之战,抛头颅洒热血的这一代九尾尊者,一个是出生在大战初歇、太平天下的她。她没有功绩,没有能力,没有德望,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九尾之争中应当被牺牲的那一个。

而狐族处置多余的九尾的方法,是将她的双手双脚全部牢牢绑起,捆在一根断木上,钉在青丘最高的山顶,让秃鹫把她的皮肉全部啄食干净,将肉体与灵魂都奉还给上天。

他们不认同两个九尾的存在,偏偏又一口一个九尾喊着她。九条尾巴成了她的名字,她不幸的源头被残忍的烙印在生命里。九尾像一个诅咒,赐予她强大,同等在她身上索取代价。

她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想要她死,她被至亲的双手束缚在家乡的山巅上,和她饮过同一条河水的秃鹫垂涎她的皮肉,最后她的白骨也只能留在这里,留在家中傍晚的暖风中。

九尾是她的命,也是她的罪。

“阿舞,阿舞,你怎么了?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我可以让父亲再给你改。”

她眨眨眼,是陌生又熟悉的府院,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阿舞,我觉得很好听的。杨屏舞,很适合你的。”少年弯眼浅笑,眸中爱慕之色毫不遮掩。

杨屏舞注视他半晌,试探唤道;“杨汴。”

“嗯?怎么了?”杨汴回答。

她回到了八百年前的祁山杨家。

那时的杨家家主带了一队人马前往青丘,想要杀了九尾尊者,得到他的妖丹,却意外发现了被困在悬崖上奄奄一息的她,少年央着父亲将她带了回来。

青丘狐族天生具有魅惑之力,身为九尾的她更是媚骨天成,几乎是不受控的自行就会对周围的人产生诱惑。所以那个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得救。

“你为何被绑在这里?”那人问。

“我犯了错。”她回答。

“你知道九尾在哪?”

她摇头:“我这种低贱的狐狸是不能靠近九尾尊者的。”

青丘狐族只有一位九尾,她的年纪必然不会是那位历经大战的九尾尊者。

于是她被带回了祁山,收作了家主义女,同时作为少主的伴读,赐杨姓,名屏舞。

那时的杨家如日中天,是仅次于沧清门的天下第二宗。家主一心压过沧清门,于是将这一辈最有天赋的两个孩子,送上了旭阳峰,塞进了迴云座下,成为仙门第一宗宗主的首徒。

这便是杨氏双子星的由来。

她如同当年那一般询问道:“杨汴,屏舞二字取自何意?”

杨汴红了脸颊:“被你猜到了啊,其实是我跟父亲提议的,我觉得这两个字很适合你。我见过世人盛赞的美人于屏后一舞,可我觉得她不及你万一。你……你喜欢吗?”

少年的恋慕出自虚伪的媚术,却在日夜的陪伴中凝成了实物。他的双眼永远追随着她的脚步,尊贵的世子暗恋着低贱的妖怪,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人尽皆知。

可这份爱慕落在她眼里,又是九尾这个身份带给她的负累。

他的爱意来自九尾,而不是她杨屏舞。

“喜欢。”杨屏舞那时是这样回答的。

“那就好。”杨汴道,“父亲说三日后送我们去沧清门,他已与沧清门的宗主打过招呼,会将我们收入座下。听说那位云尊脾性都是上乘,你不必担心不好相处。我们是杨家这一辈最有天赋的两个,父亲说我们一定要为杨家争光,杨家的未来全都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哦?”杨屏舞看向他,“我知道的怎么跟你不一样?”

杨汴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是吗?你听说的不一定对,不必在意。”

杨屏舞才不管他的遮遮掩掩,毫不留情指出:“难道不是家中女眷说我勾引男丁,尤其是你父亲,所以才一致坚持要把我送走?”

杨汴的脸色变得难看,“不是的,你别瞎想。”

杨屏舞道:“可杨家人又舍不下我的天赋,迴云不是设立了仙门大会的制度吗?届时仙门百家有头有脸的都会参加,只要在大会上夺得头筹,便能许愿让自己宗门再上一步。杨家族老想要双重保障,以确保一定会得到这个奖励,杨家便能压过沧清门,成为仙道第一了。”

杨汴嘴唇惨白:“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杨屏舞讥讽勾起嘴角,“不然我一介狐妖怎么被人族仙门收为养女?对外不敢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却又要用我为杨家谋出路。所以才留着我的妖丹,一面觊觎我的天赋,一面想要我的人。在外是杨家的锋芒,在内还可以做共妻,可是女眷们不同意,于是只能折中一下,先把我借着为杨家谋前程的名义送出去,我到底还是杨家人。你们的算盘打得可真响。”

“不,不是的!”杨汴厉声反驳,“家里人没有这么想的!阿舞!不是的,你听我说,族老们是真的看好你的天赋,并无你所说的那些龌龊想法!如果有……如果有我也会保护你的!阿舞,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杨屏舞懒懒地垂下眼皮,欣赏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那你说为什么迟迟不让我入族谱?”

杨汴哑口无言。

杨屏舞替他解释:“因为入了族谱,我就是真的杨家人了,到时再占有我,可就是乱/伦之罪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曾经她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有了一个家而欢欣雀跃,后来才知道真相肮脏得不堪入耳。

就算是妖族也只会独占自己的伴侣,而这些人族竟然想把她当作恶心的玩物。

后来她知道这样的在人间有很多很多,她们也和曾经是九尾的她一样,只有一个被他人赋予的,自己厌恶的名字。

——娼妓。

就因为九尾狐远超普通狐狸的媚术,她在人间就要被当作取悦男人的妓子。

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恶心,看她的眼神放肆又无礼。她是想要一个家,想要爱护她的家人,可这样的和对她处以天葬之刑的青丘又有什么区别?

都不是家。

她随杨汴上了沧清门,拜了那时的第一仙尊迴云为师。

迴云看见她的第一眼恍惚了一下,她刚想嗤笑天下男人全都一个样,下一刻迴云就把一个香囊递到了她手中。

那个儒雅的男人朝她微笑,“这是拜师礼。”

她接到掌中嗅闻了一下,是很浅淡的花香。

“这是什么?”杨屏舞问。

迴云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看周围。

牢牢黏在她身上的男人们的视线变得只带着欣赏和倾慕,不再是从前那般令人浑身不适的赤裸裸了。

她惊愕地看向迴云。

迴云拍拍她的肩膀,“这个香囊可以帮你掩盖媚术,但只是暂时的。先前不知道你这种情况,以后我会帮你找到可以让你控制住的办法。”

她已经记不清那时自己想说什么了,只知道自己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得出来。

可迴云好像明白了,压低声音对她道:“我不排斥妖族,亦会替你掩饰身份,你不必胆战心惊,只把沧清门当作另一个家吧。”

她忽略了,以她那浅薄的道行,在那时人族第一的迴云眼前,怎么掩盖的住狐妖的身份。

可本该对妖族恐惧、憎恶的人族,竟然出了一个看出她身份却没有杀她取丹的人。

和杨家要利用她才留住她的妖丹不同,她没有什么值得迴云利用的,甚至她是随杨汴一起被强加进来的,他难道不应该对此深恶痛绝吗?

可他接受了她,收她为徒,给她香囊,没有拆穿她的身份,还承诺要为她找寻控制媚术的办法。

“你不杀我是等我修为高了再剖丹吗?那样的妖丹效力更好。还是说你想要我的身体吗?”

迴云被她的话弄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笑得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现在想来,对那个眼里永远装着天下疾苦的仙尊来说,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的开怀了。

“有什么好笑的?”杨屏舞嫌弃地皱起眉。

迴云抹去了眼角的泪珠,余意未消,嘴角还挂着弧度,对她道:“为什么帮你就是要求什么呢?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徒弟而已。”

杨屏舞道:“我不信男人的话。”

迴云道:“那就学着相信我的话,我承诺的绝不食言。”

杨屏舞是想讽刺他几句的,可看到那双眼睛时就什么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屏舞,我可以用我的灵魂起誓,一定会找到控制你媚术的方法。只要我活着,你就不必为你的身份而担忧。”

“我只想救众生出苦难,而你也是众生。”

也许是看向她那双眼太过无欲无求,看她与看芸芸众生并无不同,让她放下了戒备,选择相信这个强扭来的师尊。

那是杨屏舞予以信任的唯一一个人。

后来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呢?这八百年来,杨屏舞一遍都不敢想,生怕在反反复复的咀嚼之中掩埋的良心被重新唤醒,为了一个男人懊悔终生。

即使是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一如所言对她尽心竭力的迴云,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只不过要牺牲一个区区人族男人的性命。

是值当的。

她杨屏舞做事,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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