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比尸紧紧拥着怀里逐渐回暖的蛇妖,双手都在发抖。他仰起头,看着身前那个虚幻的人影,眼里噙满了泪。
“吾王说,是你主动窥探的天机……并用此做筹码……”奢比尸顿了顿,哽咽道,“换我如今犯下的过错。”
“为什么?巫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烛九阴平静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因为你是奢比。”
奢比尸的瞳孔一缩。
烛九阴/道:“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的时候,你满脸凶狠盯着我,身体却在发抖。我以为你会威胁要杀了我,但你却说,‘不要靠近我,我控制不住’。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救你。”
九阴自嘲笑笑:“说起来你算是我第一个无灾无难养大的孩子。天地初开至如今千万年了,可笑吧,到了现在,才有第一个。他们大多数都带着一身的伤和病,有的早早夭折,有的一生都被痛苦折磨。我看得倦了,心都痛得乏了。每死去一个孩子,我都会亲手为他刻下一块牌位,立在万灵冢中。渐渐的,那些牌位多了起来,多到第七间院落再也放不下,我只好开了一片新的空间。”
“这片空间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么一丁点。它纵横足有三千里,一步一个牌位,到大战开始前,也已经快要摆满了。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我亲手救下的孩子。我没日没夜的照顾他们,耗尽修为为他们疗伤,可他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死在我眼前。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死去时的眼神,他们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活下去,可无穷无止的混乱让他们刚刚接触到世界,就被世界无情抛弃。”
“这还只是幸运被我救下的孩子,那些我没有发现,或者在我发现之前就已经惨死的呢?他们只是比不幸幸运了那么一点。我以为我可以给他们健康快乐的生活。”
“孩子是无辜的啊,而吾王让我看到了结束这一切的希望。”烛九阴缓慢地眨眨眼,“你幼时想同我学占卜之术,我说你天赋不在此,就没有教你,反而把毕生绝学传授给了青欢,你还发了一通脾气。”
奢比尸不说话。
烛九阴说:“青青在占卜方面的天赋很强,所以她对很多事的发生都有或大或小的预感,甚至可能还会做预知梦。这是所有修习占卜之术的修者都会拥有的天赋,你没有,所以你不可以。”
“我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
“可我担忧若我离去,你会重新变得孤单。于是我算了你的命。”
奢比尸缓缓瞪大了眼。
烛九阴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连带着他怀里的青欢。
“我算到了如今这一幕。”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青欢下手,但若是你真如此做了,玄英绝不会放过你。这也算一个原因。于是我让你去雨师妾,借回了三世六爻石,窥探了天命,以此为投名状,从吾王手中保全下你。”
“天命……”奢比尸喃喃重复。
那时,踏雪而来的大巫贤跪在年轻的妖王身前,深俯下头颅,虔诚地露出自己的后颈。
“我窥得了天机,遭到了天道反噬,不久就会降下天劫,魂飞魄散了。”
“天地混沌初始时,世间只有神族,而神帝则是天地共主。万万年沧海桑田不断变迁,其中灵力高强者占领了灵气充沛的天,灵力低微未觉醒者居地,天与地之间诞生了妖族,自此三界分立,各自为政。神帝不满分权,而人族因为先天不足受天道庇佑,无端屠杀会招致天罚,于是就将主意打到了妖族身上。妖丹可助修为,活死人,肉白骨,赐长生,引得大肆争夺。”
“妖族被奴役几万年,九州战火纷飞,三族争斗不休。天道不忍生灵涂炭,于是取万物之精孕育出一颗灵珠,想培养一位新的仁君代替神帝。可天道又担忧其会像神帝一样被贪欲权柄控制重蹈覆辙,于是将灵珠一分为二,化作黑白两团灵气。白气集所有的善念和大爱于一身,黑气则聚集了世间的阴暗面。”
“天道又忧心有朝一日黑气长成会天下大乱,于是从白气中取出三魂精血与黑气放在一起,想以此制约。”烛九阴叹了口气,看向神色逐渐凝滞的玄英,道,“那三魂精血就是青欢,而那黑气化作了你,白气,就是被神帝囚禁起来的巽元神君。”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位不可一世的妖王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恐。
烛九阴想等他自行消化完,可玄英的脸色越来越差,直到最后苍白的没有了半分的血色。
他的声音像许久没有饮水般沙哑干涸,悲痛就要溢出眼眶。“你的意思是,巽元是个没有爱恨嗔痴,不知贪怨欲念的……天命仁君?”
烛九阴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自己作为杂质一般被剔除在外的宿命,可玄英说:
“那孤的青青岂不是永远……都得不到回报?”
甚至于说,他的小巴蛇的爱,有一天会成为她的罪过。
“事实上玄英真就是个茹毛饮血、嗜杀成瘾的恶魔,若不是青欢约束,他一定会将九州搅得血流成河,而巽元也着实配得上‘仁’之一字。天道的做法没错,一棵树从根上烂了,就要连根拔起,种下一颗新的种子。”
“但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即使天道创造的神明也不例外。若一定要强调苍生,剥夺了他的自私和偏爱,那他怎么能因为人间疾苦而感到悲痛,又怎么能竭尽全力救世人出苦难。”
烛九阴叹了口气:“这一局天道算尽天下,唯独漏算了青欢。她是天机之外的变数,天道将她作为他棋盘上助阵用的一子,却没料到一子动全局。阴阳善恶,她就像交汇的那条线,职责就是将两边泾渭分明,互不出格。可她虽然制衡住了玄英,也让巽元越了界,一局好棋皆败于她一子,这便是最大的罪过。”
钟山之中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天空中禁闭的巨目下,一只浑身火焰的彩羽大鸟悬滞,将夜晚的天空映照的亮如白昼。
大雨还来不及落到他身上,就化作白烟飘散。他的翼展足有几丈,绚丽的尾羽烟火一般飘飞天际,翅膀扑打间火焰如陨星一般坠落而下,在快要到达山林的时候化为灰烬。那只大鸟身体化作一个阴郁俊美的男子,背后的翅膀衬得他如从天而降的神明,像洪荒初开时,天柱坍塌,天幕崩裂,遥远虚空里落下的灭世的流火。
“烛九阴!”他目视着钟山龙口里的那支白烛,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不知道你死没死,但我听说你家那个小巫贤掳走了青青,玄英也在这里,我来带他们走!”
白烛里的烛九阴愣了愣,然后对奢比尸道:“把青青交给他,再把窥镜关了,放了玄英和那个人。”
奢比尸神色严肃:“外面是很厉害的角色吗?敢在须弥之处撒野,我去会会他!”
“只是个老朋友。”烛九阴安慰他,“别急,他不喜欢打架,你放人就是。”
奢比尸问:“老朋友?那是谁?”
烛九阴笑笑:“是和我一起在洪荒便诞生了的,女娲娘娘补天时,是他不畏天火主动做了女娲的坐骑,这才补全了天上的窟窿。”
奢比尸皱眉:“难道是……”
“天地间唯一的一只——凤凰。”
【“我数到十!不把玄英交出来,我就把你的窝给砸了!”】
奢比尸:“你确定他不喜欢打架?”
【“十——啊不,一!”】
烛九阴:“……不必在意,他的性子是有点……跳脱?”
【“快点!烛九阴!数九了啊!”】
奢比尸:“……我记得鸟族的脑子都不太好?”
【“七七七七七!!!!!!”】
烛九阴:“奢比,要有礼貌。”
【“啊啊啊!我要疯了!难道没有人听见吗!把玄英给我交出来啊!我真的会把这里烧光的!”】
奢比尸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跳:“我受不了了,这个傻缺,我要揍他!”
【“刚才的不算,我从头再来一遍,听好了,一!”】
烛九阴:“冷静。把人交给他就行了。”
奢比尸的眼神变得阴寒,“小蛇和吾王都可以交给他,但是那个人族不行。”
烛九阴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却还是抱着侥幸问:“为什么?”
奢比尸幽幽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道:“他就是巽元吧?”
烛九阴忙道:“你要做什么?”
奢比尸冷漠道:“我可以放过小蛇,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奢比尸双目赤红,烛九阴在那张白嫩的脸上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叱咤三界的妖族将军。
“但是我一定要得到!那东西一定在巽元身上!献祭了又怎么样?我去上天庭偷老君的炼丹炉,把他整个炼化了,妖丹自然就回来了!”
烛九阴瞪起眼:“奢比!我不需要!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
奢比尸跪行到他面前,手中还抱着鲜血淋漓的青欢,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就像从前犯了错,带着青欢来向他讨饶时一样。
“你别生气,别生我的气,巫父。你冒死窥探天道秘辛,被打得只剩下一缕残魂。只有青欢的妖丹,只有青欢,天地灵气凝成的精魂,半神半妖,半善半恶,只有她的妖丹才能救你!”
“我不需要!”九阴吼道。
“我需要,是我需要的。”奢比尸不知所措的用脑袋去拱他的手,却眼睁睁看着穿透过去,什么东西都感受不到。“巫父,我需要啊,我需要,我要你活过来啊!”
“一千年,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一辈子玩弄灵魂,老天就拿你的残魂来报应我!瑶山村那群人补上了最后一点灵魂,我才得以将你养出了人形。一千年啊,我寸步不离守着你的魂魄,连眼都不敢合,生怕它有一天就真的就此消散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你连三途河都进不去,直接就永远消失在天地了。是永远啊!就算你不能复活,能送你入往生也可以,我想看你平平安安过完每一生,无病终老,轮回永世啊。”
烛九阴气得发抖,指着他骂道:“你当真是疯了!”
奢比尸的眼里满是血丝:“巫父,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你不是说,我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吗?”
“你动了约束困兽的锁,如今还把主意打到了天道命定的救世主身上?”烛九阴痛心疾首,“奢比,我费尽心力保全你,你就给自己挣了这么个下场报答我?”
奢比尸僵在原地。
烛九阴的虚影飞出了白烛。
半空之中,凤凰还在咋咋呼呼乱喊,突然面前幻化出一个人形,他拧起了眉头,歪着头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出声:“烛九阴?”
烛九阴微笑点头。
“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凤凰是个藏不住事的,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烛九阴掸掸自己虚幻的衣袖:“出了点事,就变成这样了?”
“这是出了点事吗?”凤凰无语,“你这人形都要没了,你跟我说出了点事?我是脑子不太好,但你也不能这样耍我玩。”
如果换作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必要腹诽一番“你也知道”,但烛九阴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只是笑笑,回答他:“那我也活够本了。咱们随天地初开诞生的老家伙,早就活腻歪了吧?”
“那倒也是。”凤凰于是很心大的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对了,我来找玄英,还有小青青,听说你家那个死孩子差点把我们小玄英逼疯了,怎么回事?你怎么教的啊?”
烛九阴失笑:“是我失职,你不要怪他。”
凤凰摆摆手:“左右也比我们玄英小不了多少岁,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家打打闹闹,有什么怪不怪的,只要没打死都没关系。”
烛九阴迟疑道:“呃……奢比确实是打不死吾王的。可是……”
凤凰眉开眼笑:“那就没事了呗,我还担心那死孩子没吃亏,没事吧?”
“……奢比是没事,吾王也没有事。”烛九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不过青青出了点事,是我管教不周,我替奢比赔罪了。”
“嗷?青青出事了?”凤凰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变得有些难看,他压低了声音道,“青青又和奢比打架了?”
“……比那个还要严重一点。”
凤凰:“多严重?”
烛九阴:“还在昏迷……”
凤凰瞳孔一震,嘴角直抽:“疯了吗?啊?青青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再怎么打闹也不能把人弄晕过去好吗?那死孩子你看我不揍死他。在哪呢?啊?是烛照九阴里面吧?我看到你从那里面出来了,你等着,我高低给青青出口恶气!”
凤凰撸了把袖子急匆匆冲向龙口白烛。
烛九阴叹了口气。
很快,白烛里传来了凤凰暴怒的嘶吼。
“烛九阴你特么的!这叫严重一点?昏迷倒真是昏迷了,醒不醒的过来都不知道!妈的那死孩子呢?还藏!别给老子逮到!回头把你肚子也给剖了!”
与此同时,龙腹出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烟尘散尽之时,一个仿佛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人出现,他一身脏兮兮的血污,半干不干的血浆糊住了他的眼睛,新鲜的血液又源源不断从遍布全身的狰狞伤口中喷涌出来,又重新铠甲似的糊在身上。
他的衣衫被尽数染成血红,只能从厚重的血色中勉强辨认出衣角上细密的云纹刺绣。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缀满珠子的袖口,从上面随手扣下一把,一股脑全吞了下去。
“这么快就挣脱了?”奢比尸出现在九阴身边。
烛九阴负手看向那个血淋淋的人,道:“窥镜不过是镜花水月,稍微心志坚定些的就能够出来。”
话音刚落,同一处赤红衣袍的杨屏舞也凭空出现,她倒是没有受伤,不过双眼失神,好像被什么东西夺了魂。
“吾王呢?吾王竟然没出来?”奢比尸惊奇道。
烛九阴顿了顿,自言自语道:“玄英被自己困住了。”
凤凰的羽翼不似方才绚烂,显然刻意收敛了火焰,不至于烫到怀里的昏睡的女子。黎霁一眼就看见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目眦尽裂,绝望嘶喊道:“青儿!”
凤凰闻声看去,竟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巽元?你不是死了吗?”
“青儿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奢比尸!我杀了你!”黎霁强行运转起早就干涸的丹田,恨不得将奢比尸直接撕成碎片,凤凰直觉不妙,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人打晕了过去。
“人族的招式还真好用。”
他改成单手抱住青欢,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上,把她的两条胳膊圈在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掌在她膝盖上拍了拍,“尾巴。”
奇迹般的,昏死的青欢竟然变回了蛇尾,尾尖虚弱地缠上他的脚踝。
“真乖。”凤凰不忘表扬她,然后空出的那只手攥住黎霁的后领,提包袱一样将人提了起来。
“哎呦,你可得感谢我不抛弃你,真的沉。”
凤凰注意到了一边一直沉默的杨屏舞,再看到她额心那只闭合的眼睛时,表情凝滞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原状,在她身边嗅了嗅,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你身上怎么有玄英的气味?”
杨屏舞没有回答。
这让凤凰很不爽,他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拖家带口,扑打着巨大的羽翼飞起来。
“你自求多福吧,我带不动了。靠自己,懂?”
杨屏舞冷冷瞪他。
凤凰才不在乎,反正他才是胜利者。他果断一手一个飞到了钟山入口,然后停了下来,深深回望了一眼龙腹处的巨大空洞,喃喃自语道:“天底下哪里有困得住你的地方,你不想出来就先待着吧。我把青青带走了,不要担心。”
须弥之处入口,雪原冰挂。
兜帽人逃出须弥之处,正面撞上了月颂和月孤栖。三人面面相觑,蓄势待发,可月颂刚刚掏出绝决弓,那个兜帽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月颂憋了满肚子的火。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又突然被一道炽热的风掀翻,紧接着,一道巨大的身影飞进须弥之处中,不过一时半刻,那只大鸟又飞了出来,还带着昏迷的青欢和黎霁。
“相思!”
凤凰扫了她一眼,挑眉:“你哪位?”
“荼鸣山望舒宗宗主,月颂!”
凤凰呆滞了一会儿,才说:“……不好意思,是真的不好意思,人间的仙门我不太感兴趣,就没了解过。所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放下相思!”绝决弓拉满直指他的眉心。
一种莫大的震慑感从凤凰的脚底升起,凤凰觉得很不舒服。想他堂堂九州之内唯一一只凤凰,竟然有一天会被一个人类威胁到,于是他急中生智,亮出獠牙对准青欢的喉管:“收起你的弓,不然我马上咬死她,你可以试试谁更快!”
然后果然压中。
“你如果敢动她,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
凤凰吐舌头:“我好怕哦~快放我走!不然就咬下去了!”
“你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
月孤栖赶忙拉住月颂:“母亲,嬢嬢的性命重要。”
月颂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收回弓箭,放凤凰扬长而去。
凤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对青欢威胁道:“这事儿不准告诉哥哥!听见没有!要不然让你连吃一个月野果!”
青欢自然没办法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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