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生来就是一个神呢?
被寄予了责任,手中握着苍生,肩上担着天地,像每一个被希冀束缚者,无欲无念,无情无爱,苍白如一卷纱锦,被夺走自私与偏爱,孤独、冰冷的在这世上活着。
因为我的诞生就是充满预谋的。我的生命与灵魂来源于自然,我也一直认为就要一生归于山川。
我在神界如履薄冰。那个地方被奉为三界之中最为神圣高洁之地,实则充满了阴暗与强权。神帝野心勃勃,独断专权,执念刻骨,一心一统三界,归一众生。我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强权之下无人敢为天下发声,我身无寸羽,只能暗自阻止主和派势力。
那年主和派壮大到再也藏不住,檀陀伽一口气杀了大半个天庭,神族青天赤血成河,我远至下界,名为云游,实则避风头。
我生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可我为自己存在的意义感到迷茫,我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拿什么拯救赋予我的重任。因此我去了圣地雨师妾,那里有女娲娘娘怜爱苍生的证据,我想看看神的爱应该是怎样。
我在那里救了一只被凤凰火灼烧的小巴蛇,浑身脏兮兮的,灵力也很低弱,只一双碧瞳又大又亮,圆溜溜、亮晶晶的,和圣湖里的水一样干净。
女娲娘娘的怜爱下原来能诞生出这样的孩子。
我与她分别,又相见,我救了她一次,后来她还了我好多好多条命。
战火烧遍三界的每一寸角落,仲夜不夜,黎明不明,善不尽善,恶不尽恶,黑白颠倒,正邪参糅。连神也无力拯救的苍生里,九州之中,那个小巴蛇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她的双眼依旧明亮,笑起来像温暖娇艳的絮茹花,对我却像蛊惑的罂粟。
好像有什么缺失了的东西回到了我身边,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是完整的。我从未有一刻像那时般无比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意义,明白苍生所需的爱,似有相似,似有不同。
那一百年的陪伴比过去的所有时光都珍贵万倍。在神怜悯之地,我不再是神,我意识到自己可以是自己,我只是巽元。
我希望她拥有世间所有的美好,无灾无难,无忧无虑,我希望她能簪上最美的花,饮最甘甜的水,栖最柔软的床。我希望圣湖的水永远波光粼粼,神山上的萤虫永世不灭。
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但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不想为苍生付出一切了。
我不想救世了。
终于学会爱的那一天,我的爱人就要死了。我亲眼看着她的尾巴被劈成两半,我曾无数次抚摸过她的尾尖,每年她生辰的时候,都会从那里拔下一块最好看的鳞片,把它送给我。
我觉得好笑,问她,你的生辰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她就也咯咯咯笑起来,说:“这是定金,订你明年也陪我一起过生辰。”
上一块鳞片不久前我才收到,我把它们全都埋在了神山上那棵被砍去的梧桐树下,每一年都挖出来数一次,今年正好是第一百块。
我准备用他们做一件护身小甲,用我的神血淬炼过,做成神器送给她防身。
就不会有她那把剑了。
就不会有她梦见的自戕了。
世事难料。
我的爱人亲手抽出了自己的护心肋骨,竟然化作了她梦中那柄蛇形长剑的模样。
命运都是注定好的。我想让她“守”,上天却让她不得不“攻”。我从未好好教过她用剑,她就不得不提起剑对准想取她性命的敌人了。
我的神器没炼成,她拥有了一把剑作为自己的神器。
那把剑插进了她的尾巴,划开了鳞片和皮肉,刺穿了骨头,然后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说过希望她幸福的。我及时醒悟未至于抱憾终生,徒留她一人苦苦挣扎,永坠地狱。她用比她现有生命还要长的光阴,寻找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我。我没有亲身经历,我永远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千辛万苦对我来说只是轻飘飘的四个字。
但迴云是我,符阳晔是我,鲛人、凡僧都是我。我的魂魄散落在呼兰月身上,在鹿台山上的碑林里,在那个困在深宫中的小皇子身上。上天惩罚她,也在惩罚我,七生七世,世世悲惨,世世痛苦,为了惩罚我的私心。
我为天下谋求七百年,却连爱她一刻都不被允许。神怜悯世人,最后却要我的小蛇倾尽一切来怜悯我。
圣湖的水冷的彻骨,我想神山上的风也是这样,爱原来是这样痛苦,难怪女娲娘娘眼见所爱受难,也会变得那样痛苦,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补上天上的窟窿。
原来这就是爱,无惧生死,超越天伦。
如果我不是神就可以了吧?如果我不是神,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爱她了吧?可是为什么,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她却再一次鲜血淋漓的躺在我面前了呢?
命运束缚我,上天也不肯放过我。
“青儿,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不是忘记了吗?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苍玉山竹苑,床榻上的青欢已经昏睡了七天,床前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紧握住她垂下的一只手抵在额前,不知疲倦的喃喃自语。
“青儿,我把竹苑翻新了一遍,你看是不是和从前神山上的一模一样?院子里的流云琅玕木我也给它灌了灵力,如今又生机盎然了。”
“青儿,你不是总记挂着杨家那件事吗?杨无双现下就在沧清门外,已经等了你三天了,她带着一副棺材来的,说要亲手送给你,就等你醒来了。”
“青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吧。”
掌心里的手指突然动了动,黎霁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她。
巴蛇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两颤,缓缓睁开了眼。
“青儿……”
可他欣喜的呼声还没来得及全部发出,就被突然暴起的女子一尾巴抽飞了几丈开外,直接在房门上砸穿一个人形,一路掀飞撞到流云琅玕木上。
“嗬!!!!!”
巴蛇粗壮的青碧色尾巴高高支起上身,十指长出尖利的指甲,蛇瞳骤缩,毒牙龇起,面部生满细密的鳞片,额上的碧纹隐隐有变幻成绿宝石的趋向。
“青……”
青欢打断他,“你是什么人?”
黎霁一惊,挣扎起身上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话又没有口音,你不要装听不懂。”青欢打量了一圈四周,又露出毒牙威胁道,“你既然把我掳来,就应该知道我是谁。你不就是想用我威胁我哥哥吗?你这样的我见过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黎霁:“……”
青欢继续道:“看在你没有伤害我的份上,你若现在老老实实将我送回去,我还能替你向哥哥求情,不然等哥哥找来一定会杀了你!”
青欢扫了眼竹苑,“你这环境倒还不错,这屋子也好看,但我更喜欢家里,马上送我回去,不然我先给你来两口。虽然我的毒还很弱,但让你吃点苦头也是不难的!”
黎霁眼瞳微颤,“青儿,你在说什么?”
青欢瞪他一眼,并不理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
青欢感到莫名其妙,“你是什么很有名的人物吗?”
“我是黎霁啊!”黎霁顿了顿,改口,“也是巽元,巽元你记得吧?神君巽元。”
“巽元?”青欢眉心微皱,在黎霁期待的目光中,果断摇头,“没听过,你是神族?”青欢轻耸鼻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惊讶道:“非人非妖非神,你是什么东西?”
“……”
“呦,小青欢醒了?”突然一道声音响起,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院里走进一位身着彩羽长衫的男子,乌发如瀑,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下一瞬一个青色的影子从黎霁的耳畔飞过去,就像这一世他们初见时,青色身影掠过他身侧救下他一命一样。
“凤凰!”
凤凰笑眯眯伸手接住她,“哎呦喂,乖乖,想我了?这么热情?”
“想!”青欢朗声回答,“是哥哥让你来接我的吗?那我们快回去吧,哥哥一定担心了!”
“等等等等。”凤凰制住她拉着自己就往外跑的手,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青欢:“难道你不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凤凰:“……宝贝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也听不懂?”青欢指了指身后的黎霁,“这个人把我掳来,然后哥哥让你来救我,不是吗?”
“呃——啊?”凤凰嘴角直抽,“这不是巽元吗?”
青欢:“……”
青欢:“你不会跟他是一伙的吧?”
凤凰想了想,巽元和玄英是一伙的,自己又和玄英是一伙的,那他应该也算和巽元是一伙的吧,于是坚定回答:“是。”
青欢三观震颤五官扭曲,一连倒退四五步,伸出颤微微的手指指着凤凰,痛心疾首:“你竟然和这个人……不,蛇贩子是一伙的!枉我哥哥那么信任你,你竟然!竟然假意逢迎,实则骗取信任,暗地里谋划把我掳走!说吧,你想从我哥哥那里得到什么?领地还是权利?”
凤凰:“……”
黎霁:“……”
“说什么呢你!”凤凰一把把她拉回来,在她脸上拈起一把肉愤愤,“你可不要乱说话,我怎么可能背叛玄英?叫你少看话本子少看话本子,你不听!成天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放手!放手放手!”青欢好不容易打开他的手,脸蛋已经被捏得通红,但其实不痛,只是她皮肤白,看着就有些惨。
“那你怎么认识他!你说啊!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认识吗?在那里叫什么叫?”
“我怎么可能认识这个一半一半一半!”
“什么一半一半一半?”
“就是一半一半一半啊!又不是人,又不是妖,还有一些神气,我一闻就知道!”
凤凰沉默了一下,对黎霁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这丫头就是鼻子灵,又口无遮拦的,冒犯了。”
黎霁的目光一直落在青欢身上,好半晌才闭了闭眼,开口,“她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
“她又不记得我了。”
“……”凤凰把青欢拉到一边,“巽元,那你不记得了吗?”
青欢摇摇头:“谁啊?小时候抱过我吗?”
凤凰:“……”
凤凰:“巽元啊,你师尊,神君巽元,你不记得了?”
青欢小声:“知道汤圆。”
凤凰:“……”
凤凰拉着人回来,尴尬笑笑:“好像是不记得了。”
黎霁问她:“那黎霁呢?也不记得了吗?”
青欢问:“黎霁是谁?”
黎霁眼里闪过刺痛。“你不记得巽元,也不记得黎霁,那你记得谁?迴云吗?”
青欢眨眨眼:“没听过。”
黎霁:“符阳晔和珺璟呢?”
青欢:“那是谁?”
黎霁:“东海鲛人族?”
青欢:“我知道,他们也有尾巴!”
黎霁:“感业寺的无悲。”
青欢:“寺庙的佛光会令我们妖族很痛苦的。”
黎霁:“呼兰月呢?固伦河畔的呼兰一族。”
青欢:“固伦河在哪?”
黎霁:“齐悯呢?他的两个孩子被你养大成人。”
青欢惊讶捂嘴:“我还会养孩子?”
黎霁:“姚柏卿呢?”
这次青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有点耳熟,想不起在哪听过。”
凤凰问:“那你记得什么?最近的事情。”
“最近的事情……”青欢一拍脑袋,“哥哥给我扎了一架秋千!”
凤凰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黎霁赶紧问他:“这是什么时候?”
凤凰看向他,一字一句开口:“玄英称王的第十年,她还不满三百岁的时候。”
良久,黎霁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叹。
“不满三百岁,她还没有遇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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