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浙西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这是山区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位于海拔一千多米的半山坳上，村子虽然不大，但还有几分热闹。
这一夜，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月光铺满了村子里黑褐色的人字形屋顶，也洒进了卫生院二楼那间摇曳着烛光的产室。
也就是在这里，诞生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出生后便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只是不哭不闹。直到第二天，那个一直抱着小男孩的中年妇人才破口大骂接产的医生：“老天呐，怎么不把我孙子的肚脐绑紧啊，我小孙子都漏气啦，一晚上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做的什么孽啊。”
这个中年妇女是小男孩母亲的姑姑，也就是小男孩的姑婆，多亏了她才救了小男孩一条小命。
小男孩的姑婆是一个淳朴、善良的乡村妇人，对谁都很好，尤其对孩子好，对自己的儿子更好，这也导致了她辛苦劳碌了一辈子，老来还是那么的孤苦。
男孩的母亲给男孩起了一个自以为寓意深远的名字，文及。
文：文化。及：比得上。文及：文化比得上村里的教书老师。
文及的母亲是一个小学只读过一年的普通妇女，自己没文化，自然很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文化。在她看来，学校里那些个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老师就是最有文化的人了。
文及就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呱呱坠地，茁壮成长。他和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更喜欢满山乱跑，而不是坐在整洁、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学习。
理所当然的，文及的学习成绩也就谈不上好，自然就辜负了其母亲的殷殷期望。不过文及的母亲继承了大山里的女人最可贵的品质，永不言弃。
母亲对文及的期望一如既往，永远的认为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成才，一定与别人的孩子不一样，因为自己从小就苦，想读书却没书读。
世代困守在大山里的女子，都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吃了一辈子的苦，自己的孩子就一定会出人头地，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理所应当是多么的可笑。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十多年，终于吹进了大山里，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往外跑。只有到了秋收时，大山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才有了人声和笑声，打谷场上成群结队的娃儿们才在桔杆堆里打滚嬉闹。
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办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大伙儿玩得也挺高兴。
文及的父母就是村里的年轻人，当然也要往外跑，他们跑到了县城、跑到了市区。
打工人的坎坷，自然不必多说。但文及的父母无论多苦，依旧咬牙让文及上学，依旧希望文及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文及一个都没有落下。
随着文及的成长，文及眼中的世界也在不断的成长，不仅越来越大，也更加的丰富多彩。
村子外边还有很大很大的天地，便是县城里的高中校园也比文及自小生长的村子来的更加漂亮、宽敞，而省城里随随便便一条街都要比小县城更大、更繁华。
小时候，大伯家里有一个电话机子。每到周末晚上，临近的几家孩子就会凑到大伯家里等着，虽然不一定能接到自己父母打来的电话，但每一声电话铃声都是孩子们的希望。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大人们便陆续带回了寻呼机、小灵通和手机，而到了中学，学校的每个宿舍都装了免费的固定电话，部分学生甚至拥有了自己的手机。
电脑也迅速的走进了90后孩子们的生活，记得有一回，文及班里的同学们相约网吧通宵，结果被值日的老师给一锅端了。
90后也被称为中国互联网的原住民，他们率先进入了互联网，通过电脑接触了网络小说、网络视频、网络游戏以及动漫等等。
文及自然也不能免俗，时常飘荡在互联网那浩瀚的讯息海洋之中，承受着这个时代信息大爆炸的威力。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结束后，只有大专文凭的文及居然考上了县城的公务员。
公务员，那可是铁饭碗。
对于世代都是农民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文及的父母转过头就想向村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炫耀。
可一打听，身边从小玩到大的老伙计们的孩子们，各有各的出息，老师、医生、警察、老板都有，当然，打工的也不少。只不过一对比，文及也就普普通通。
文及的出息，并不是当父母的有多大的能耐，并不是祖坟风水如何了得。不过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的好，而当父母的又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
不管文及学的有多差，有多不想学，父母始终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继续读书，所以文及有了出息。
文及很普通，真的很普通，普通到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普通。不过文及一直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好，非常好。
比如立业、成家和生子，他都是一步到位。
学校毕业后，他就考上了公务员。工作第二年他就结婚了，第三年他就有了自己的女儿。
妻子芷荷是文及的初中、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文及就喜欢她了，那个头发微卷，满脸灿烂的女孩。
不过那个时候文及太普通了，普通到他不认为自己有喜欢别人的权利。
到了大学，文及更加清楚的看到了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的区别。
在他还用着老款诺基亚，每顿都吃学校食堂，周末和节假日都没钱回家的时候。他的同学们已经买了新款苹果，约上三五兄弟吃完餐馆饭店，再去网咖通宵，甚至开车带着女友到处旅游。
记得在某音盛行的时代里，某位寒门学子有一句话让文及深有感触。
我也很羡慕长得帅的有钱的男生，因为他们拥有过很多女孩的青春，而我，拼了命的努力，才能拥有一个他们拥有过的女孩。
农村孩子，毕业了就需要立即工作，因为他需要钱偿还助学贷款，甚至要供养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读书。
而城里孩子，只需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等不想混了，再回去继承家里的产业。
文及是幸运的，他没有错过那个头发微卷，满脸灿烂的女孩。芷荷是个好姑娘，甚至结婚的时候都没要彩礼。
工作十年，文及买了车，买了房，女儿也上小学了。工作不算累，工资够还贷款，够女儿上学。
随着电子和信息技术的普及应用，全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第五次科技革命之门。人们的生活随着科技的进步，逐渐而又迅速的被改变着，虚拟世界的概念开始渗透到整个世界的角角落落。
空余的时间，文及除了继续在浩渺无边的互联网海洋中飘荡，人到中年的他也开始看些纸质书籍，甚至尝试写些什么。
文及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工作稳定，家庭幸福，看似美满。可文及的父母打拼了一辈子，依旧没有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年过半百还在工地上风吹日晒。
90后的文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爱上了琼浆玉液，喜上了独醉微醺，又以夜深人静，空杯对月为最。
二十一世纪中叶。
文及在单位里勤勤恳恳的干了一辈子，临近退休了，依旧是普普通通的干部。不过换个角度看，也算是安全着陆了，这些年他看多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多少人盛极一时却不得善终。
退休那一天，文及应邀参加了同事们在《天堂》①上为其举办的荣休会。
《天堂》是前些年刚刚普及的，以真实体感模拟系统为核心而建立的虚拟世界。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套系统就已经覆盖了人类生活的点点滴滴，学习、工作、交友、娱乐、就医、运动、旅游等等等等，除了吃饭和睡觉，《天堂》就是人类的另一个宇宙。
《天堂》被称为“开放式的现实”：一个人人都能通过网络进入的在线世界。
你可以凭它逃离枯燥无味的生活。
你可以设计、创造自己全新的面貌。
在《天堂》里，肥佬可以变瘦，丑人可以变美，生性羞涩的人可以变得活泼，甚至成为为所欲为的歹徒。
你也可以改写你的名字、年龄、性别、种族、身高、体重、声音、发色，乃至骨骼结构。你甚至可以放弃人类的身份，当个精灵、食人魔、外星人，或者其他电影、小说、神话里才有的生物。
在这里，你可以呈现最真实的自己，因为无论你在现实中是谁，这些信息都不会被带入《天堂》之中。
用户们甚至能够亲手改变《天堂》里的事物，或者创造新的作品，在《天堂》里，你可以亲自开疆辟土，在上头安家落户，屋内装饰亦任君喜好。
而受限于几个论坛或者社交网站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你可以在《天堂》里同时邀请几千个朋友开场大派对。这些人可能来自任何时区，或者地球上的任何角落。
文及和芷荷分别戴上触觉手套和面罩，进入到《天堂》的世界。面罩像泳镜一样舒服地贴在眼睛上，挡住了外界的光线。小型耳机从面罩的两侧展开，自动伸进耳朵里。面罩内侧还有两个立体声话筒，可以录下使用者的每一句话。
《天堂》成功的关键还在于社交模拟系统公司所发明的两个互动硬件，它们是进入虚拟场景的必需之物：天堂面罩和触觉手套。
面罩仅仅比普通的太阳镜大一点，用无线的方式和主机进行桥接。而在用户的视网膜上建立影像的，则是镜片上对人类无害的低能激光阵。这款面罩的科技含量比当时的同类产品高出了整整几个世代，它是视觉拟真技术的飞跃。
触觉手套也一样。用户可以控制他们角色手部的细微动作，和虚拟环境进行一番互动，让一切都栩栩如生。当你拾取物体、开门、驾车的时候，触觉手套能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这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就像广告上说的，“伸手触摸天堂”。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让《天堂》的体感体验远超其他任何模拟系统，人们一旦接触了它，就不会再放手了。
好的硬件需要软件来搭配，《天堂》的物理引擎，是另一项重大的技术突破。早期的多人在线游戏不仅限制了模拟环境的大小，还限制了用户的数量。
如果太多人同时登录游戏，服务器就会变慢变卡。但是，《天堂》使用了一种新型的云引擎。每一台连上《天堂》的电脑都会成为服务器的一部分。
不过文及和芷荷就像当年他们的父母对电脑的迟钝一样，对《天堂》也显得很是迟钝，除了工作需要，文及很少进入到《天堂》的世界。
荣休会的背景是文及选的，那是一片深邃的星空，星空的一角挂着一轮圆月。看着毫无破绽的星空，文及总觉得星空的深处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在俯视着这个世界。
同事们的角色形象各不相同，造型奇异，而文及和芷荷只是自己的形象，不过年轻了许多，当然也更加帅气和漂亮。
每个角色的头顶上都漂浮着各自的真实姓名，这毕竟是单位内部的欢送会。
文及站在人群的中央，脚下是透明的虚空地面。
办公室主任作为主持人，先代表单位对文及这一生的工作成绩表示肯定，并送上真诚的敬意和美好的祝福，随后在虚空屏幕上投影播放了文及以往工作的精彩瞬间以及获得的各项荣誉。
之后就是领导讲话，同事赠言等等。
荣休会的现场以音乐和灯光烘托了热烈的氛围，不过每个在面罩后面的人都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枯燥和乏味。
荣休会草草的结束了，同事们面带微笑的向文及道别，然后纷纷如幽灵一般从会场消失。
文及摘下面罩和触觉手套，回到现实世界。
芷荷炒了几个小菜和一叠花生米，文及拿出了多年的藏酒。
那夜的月极圆，就像《天堂》里那轮毫无瑕疵的玉盘一般，高悬在空中。
他们的女儿豆豆也回来了，这时的豆豆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一个人，这时代像她这样的独身主义者不在少数，豆豆吃了两口菜就走了。
豆豆这一代人，成为了《天堂》的常住民，他们在《天堂》里工作和玩乐，有些人在里面相遇，结婚，而他们甚至不用见面。人们与他们角色间的界限开始消失。
这是新时代的黎明，所有人都把时间花在同一个电脑游戏里的时代。
文及喝着多年的藏酒，脑海里不知怎么的跳出一个荒谬的问题来：《天堂》的世界会有尽头吗？
文及退休后，突然间就喜欢上了赏月，他总觉得，在那轮圆月背后似乎藏着另一个世界，就像我们的世界里藏着《天堂》那样。
之后的时间里，芷荷陪着他，在阳台、在山间、在溪边、在其他城市、在其他国家，在他们能去到的所有地方，也在《天堂》里，品着小酒赏月。
又过了二十年，文及回到了小县城。这些年他走遍了全国各地，也走遍了世界各地。
这一夜，他坐在家里阳台上，芷荷照例给他炒了一叠花生米，然后陪在他身旁一起看着墨蓝色的星空。
这个时代，还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文及和芷荷都是老人了，他们半躺在靠椅上。芷荷陪着文及浅浅的抿了一口多年的藏酒，漫天的星光一闪一闪，那轮圆月不知何时移到了夜空的中央。
文及慢慢的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自己离开了地球，又远离了他喜欢的圆月，甚至远离了漫天的繁星，似乎看到了宇宙的尽头。
恍惚之中，文及不知怎的，记起了一首多年前看过的李贺的诗。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①：《天堂》的设定参考了《头号玩家》里《绿洲》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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