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替言妙订了一门亲事。
这在二十一世纪的城市,显然是十分罕见的,言妙当即就要一口回绝,却让母亲把一张泛黄了的照片塞进她的手里。
明明正处酷暑,可那照片是冰冷的,泛着股寒意,一下子浸透了言妙捏着照片边缘的指尖。
她下意识想要摆脱那让人遍体生寒的源头,抬起头时却撞上了母亲复杂的目光。
那是言妙从未见过的,透过那双眼睛,仿佛有什么在暗处涌动着,扩散着,快要将她吞噬。
“怎么了,妙妙,为什么不看照片?”
言妙回过神来,母亲仍旧用那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切如常。
兴许是自己没有好好休息,才产生了错觉。
她看着照片磨损的边角,慢慢翻了过来。
那是一张有着明显年代感的照片,更像是千禧年时候的拍摄风格,少年身着一套精致的小西装,手里捏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就连头发都做了细致的造型,即使像素不高也能看出衣服的质感和他举手投足间的骄矜,出生优渥。
但照片的边缘有一滩扩散开来的水痕,将少年的面孔侵蚀了大半,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言妙不知怎么,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将照片翻回了背面。
言妙张了张嘴,对上母亲充满忧虑的眼神,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已是心知肚明。
母亲没理由随便给她订婚。
她的订婚对象是个已死之人。
很小的时候,言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神神叨叨的老头老太总会对着她念叨着听不懂的话,将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入她的枕头底下,但可惜的是符咒并没有起到什么用处。
她很倒霉,倒霉到了一种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程度。
高考那年,正常行驶的汽车忽然发了疯地往河里开,驾驶员怎么打方向盘都不管用,撞断了护栏,直直冲入河里,她全身多处骨折,捡回了一条命。
走在大马路上,好端端的挂着的广告牌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她的面前,只差了一步就能把她砸得脑袋开花。
除去这些,也就是一到考试笔就漏墨,一洗澡就滑到,一喝水就呛住,一吃鱼就卡刺。
她的倒霉是要命的,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能上985的成绩,最后只上了二本,每次期末考还都会遇上事故,只能在下个学期补考。
她习惯了自己的倒霉体质,已经对自己处处充满危机的生活认栽了,只有母亲固执地认定那是鬼怪在作祟。
言妙那时候根本不相信,笑道:“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不讲这些封建迷信的。”
言妙的母亲告诉她,这户人家是不寻常的,唯一的儿子还没成年就去世了,却连尸体都没找到。
“那为什么要和他们……”
结冥婚这词言妙说不出口,虽然嘴上说不迷信,但她的倒霉体质总会让她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恰好死在成年前的晚上,警方只找到了一部分尸体。”
母亲低下头来,垂着眼,木然地陈述着事实。
言妙不明白,可无论她怎么问母亲,都不肯告诉她原因。
她照着线索翻到了了二十年前的报纸。
一户姓斐的人家曾在2003年悬赏五十万,寻找杀害儿子的凶手,这在零几年时是一笔大钱。
但最后无果而终。
言妙扫到了一行小字,让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警方寻找到部分人体组织,经过查验,确定为失踪者斐然。”
言妙低着头,感觉鼻腔一股热流,猩红的血滴在手机屏幕上,遮盖住了“斐然”两字。
等言妙处理完她的鼻血后,已经到了斐家。
一栋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小别墅,花园里种着玫瑰,打理得井井有条,刻意摆放的秋千和熊玩偶却没有为花园增添温馨,反而给她一种掩藏秘密的感觉。
在言妙踏入花园后,原本保持静止状态的秋千忽然晃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言妙在秋千前停下了脚步,猛然对上熊玩偶的面部,却发觉那上面的嘴巴上扬的角度诡异得出奇,简直就像一副人的笑脸。
“怎么回事……”
大白天的怎么会闹鬼呢,一定是她看错了。
言妙强迫扭过头去,走进了别墅内,但花园里的秋千仍在不停晃动,并且越来越快,直到座椅上的熊玩偶掉落下来。
斐母的长相和年纪有些不符,苍老得不似六十几岁的年纪,头发白得彻底,但好在精神尚佳,笑着邀请他们进屋。
斐父一言不发地泡茶,面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这是一对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父母,直到今日都没有走出来。言妙想。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不怎么自在,到底是因为母亲的眼泪让她心软,才让步同意来到斐然的家里。
只是看看。
斐母从书房里取来了一本相册,封面上的天鹅栩栩如生,展翅高飞,但不知道何时沾到了上了脏东西,天鹅的翅膀处有一块擦不掉的污迹。
“这是……”言妙摸上了那块污迹,却被斐母一下子打掉了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不干净,不要碰了。”
斐母看着她,嘴角向上勾起,眼里却毫无笑意。
斐母告诉她,这是斐然六岁的时候自己挑的,他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还喜欢过公主裙。
相册里的确有斐然穿裙子的照片,他从小就是这样精致的长相,皮肤粉白,穿裙子的时候就跟小女孩一样。
斐母抚摸着相册最后一页的照片,那是斐然十七岁拍的,也是他最后留给他们的念想。
“小然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有些把他宠过头了,比同龄人都要娇气一些,吃不得苦,吃药都得含块糖。”
斐父抹了抹眼睛,声音沉闷,“好了,别再提以前的事了…”
“不,我要说,不然我会忘掉的…”斐母颤着声,“等我们老了,记性不好了,这世上还有谁记得小然,谁记得他来过一趟。”
斐父摇了摇头,却还是将其他的相册拿了出来,给言妙看。
斐母忽然一顿,抽走了她面前的一本相册,拿了下去。
斐母将那本相册压到了最底部,转过去,挡住了言妙的视线。
“还是看这本吧。”
言妙并没有多问,低下头来看手里的相册,斐母翻到前面,指着照片给言妙看,“小孩子都是有叛逆期的,那时候我让照相馆的人给他拍照,他不愿意看镜头,趁他不注意才抓拍到了一张。”
斐母怀念道,“那是多好的年纪啊,我告诉他,等高考结束,他成年了,我就不拦着他和好看的小姑娘处对象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令人鼻酸的哭腔,在此之前,言妙从未和他见过面,却忍不住与之共情。
“可是他没等到十八岁,他死在了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夜晚。”
“起初我不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警察不让我看……我求了他们好多天,他们才告诉我,他们没有找到完整的尸体……”
斐母终于哭了出来,泣不成声,“我的孩子那么怕痛,他该有多怕啊……”
言妙接过她手中的相册,向后翻动时,浑然不觉相册封面上的污迹已经慢慢变成了刺眼的腥红色。
斐母冷静下来,带着言妙来到他生前的卧室。
“我有一次做梦,梦到小然说他很孤单,恰好你母亲找上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她没有替结冥婚的事情,全然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就当是世上多了一个记得小然的人。”
言妙稀里糊涂地应了声,听母亲说着她听不明白的东西,“妙妙,你要在这里睡一晚上,才能镇得住身上的东西。”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言妙忍不住回头去看桌上的镜子,并没有因为常年无人居住而落灰,反而光洁明亮地映出了她的脸。
言妙觉得这间房间有些冷,阳光透过半掩着的窗帘变成了昏黄的光,明明是大白天,却开着灯。
她没有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反而,有些冷。
墙上的树影绰绰,随着摆动拉长成一个诡异的形状,像是扭曲的人影在邪笑。
言妙吓得后退几步,摔倒在了地上,手上一阵刺痛,好好的地板上怎么会有图钉?
她的倒霉体质又开始了。
她小声嘀咕,“我早死的老公,你长那么帅,一定是个好人吧,别吓我,让我睡个好觉吧求你了。”
她爬起来去处理手上的伤口,被斐母看到了,逼着去打了破伤风。
“房间里没有图钉,”斐母紧皱眉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还是打一针保险点。”
言妙打完破伤风,回到斐家已经是晚上了。
斐母斐父睡得早,偌大的房子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拖鞋在冰冷大理石上踩过的啪嗒声。
房间在二楼,言妙却走了很久,好似一个没有终点的循环,腿像是注了铅一般沉重,她急促地呼吸着,急于离开楼梯。
“有人吗,听得到吗!” 言妙觉得二楼像是被雾笼罩了一般,怎么都看不到房门的影子,无论她如何大喊,声音都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般消散掉。
她所处的位置好像一个封闭的空间。
——鬼打墙。
言妙不得不联想到一些超自然的东西。
她跪坐在二楼的平台上,拽着扶手栏杆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好像被抽离了力气,止不住地发软。
她想到了高考时的汽车。
它不受控制地径直朝着河里开去,无论言妙如何用力都打不开车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鸣着,心脏狂跳。
就像是现在一样面对未知的恐惧。
“嗬…嗬……”她喘着气,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面前有一道越来越浓郁的影子,逐渐拉长成了人的形状,言妙低垂着脑袋,听见自己清晰可见的吞咽声。
她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
她闭紧双眼,胡乱地想着上帝佛祖保佑,因为恐惧而放空的脑袋最后只能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斐然。”她喃喃道。
言妙的记忆就此断片。
张牙舞爪的黑影被一脚踩得支离破碎,小少爷在自己家不爱穿鞋,可这样却把自己的脚弄脏了。
“小花,吃掉。”
身后畸形的躯体慢悠悠挪了过来,裂开一人高的嘴巴,把黑影吞噬殆尽,身体被吃下去的东西撞得鼓起一块,但很快就被消化掉了。
被叫做小花的怪物骨碌碌转动着其中一颗眼珠,它的身体上布满了人的眼睛,大小不一,有的还在不停地渗血,挣扎着想要从身体里分离出去。
小花用前面的眼睛去看地上躺着的人,止不住地流口水。
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不能吃,没看到这是人吗,你吃了会消化不良的。”
小花呜咽一声,变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来吸溜两下。
笼罩的雾气慢慢消散,月光从落地窗内洒进来,照亮了他的脸。
肤色诡异的白,瞳孔纯黑,除此之外,倒是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用一根手指推了推地上的言妙,嘟囔着,“我倒要看看他们给我挑了个什么样的新娘…”
小花凑了过来,身体骤然变矮,像是挨了一拳,被打扁了,在她身边嗅来嗅去。
鬼没有体温,自然不会脸红,但斐然听到了自己缺失已久的心跳声。
“倒是…长得还行。”
“咕噜…”它发出怪声,像是在附和他的想法。
斐然猛锤了它一下,“你是我的一部分,必须和我一样矜持,不能看见个人类就流口水,知道不?”
小花溶成了一滩液体,在地上爬来爬去,眼珠骨碌碌滚动着,挤到她身下的缝隙里,想要把言妙运进房间里。
斐然随手抓起伏在她身上的一只小鬼,手指一碾,掐碎了,塞进小花的身体里,它大张着嘴巴吞下,发出一点也不优雅的吧唧声。
“你进食的样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丑陋。”
像是自嘲。
斐然有时会来家里看看。
自己的房间仍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因为岁月流逝而老去的父母。
幽默风趣的父亲在他死后变得一言不发,保养得当的母亲一夜白了头发,但他不能和他们相见。
就当是意外死亡,也远比知道真相要好接受的多。
斐然最近一次回家,是听说母亲给他找了个新娘,要来了她的八字给他结冥婚。
他以为母亲是老糊涂了,被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给骗了,放话下去把那些可恨的道士杀了,可事情却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
“老大的新娘子,命格不太好哇,小鬼缠身。”派去的白鬼如实道。
斐然哼笑道,“能有我的命格差?”
白鬼当然不敢评价鬼王的命格,能当上鬼王的,通常死得惨烈,怨念深重。
白鬼一向爱夸大事实,斐然没有当回事,再回家时,便看见了被小鬼缠住了的言妙。
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就连婴鬼都敢跑进他的家里撒野了。
但白鬼的话不假,言妙从头到脚全是黑漆漆的鬼气,早夭的小鬼最爱戏弄人,紧紧抱住她的腿不放,看着她笨重的步伐发出尖锐的嬉笑声,自以为在玩耍。
眼看着要在自己家弄出人命来,斐然才出了手,他死了二十几年,早就对这些脆弱的人类失去了怜悯心。
斐然倚靠在飘窗上,看自己傻乎乎的新娘从噩梦中惊醒,眼角还带着晶莹的泪珠,好巧不巧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望了过来,让他都有了被发现的错觉。
他托着腮看过去,言妙浑身一抖,自言自语,“怎么忽然这么冷。”
鬼王的威压逼得小鬼们现了身,肢体残缺的婴鬼连滚带爬,言妙一下子通体舒畅,身上轻松了不少。
言妙出了一身冷汗,身上黏腻的感觉让她不适,她还没有从鬼打墙的阴影里走出来,觉得头重脚轻。
斐然忽然起身,带倒了飘窗上的一个娃娃,那娃娃一头长发盖在了脸上,吓得言妙当即就叫出声来: “什么东西!”
斐然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小花欢快地窜了出去,贴在了女孩光洁的小腿上,寻找着残留的食物,但很可惜,小鬼已经消失了。
“回来。”斐然压低了声音命令道。
言妙只觉得腿上突然一冷,下意识踢了下腿,跺了跺脚。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搓了搓手臂,踩过小花的脑袋进了浴室,一颗眼珠子从一边挪到了另一边,被斐然掐着拎了出去。
“咕噜叽哩……”小花张大嘴巴,将消化不了的鬼气吐了出来,身形一下子缩小了一倍。
“你是不是变异了?你明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怎么能做违背我命令的事情!”斐然狠狠拍了它两下。
“叽叽咕噜咕噜!”小花反驳他。
斐然狠狠踩了它一脚,“你说这是我的意愿?你放屁!你爱待哪就待哪,我不管了!”
小花舒展开身体,嗖地一下钻进了浴室的门缝里。
斐然打开窗户,等了几秒,干脆自己跳了出去。
斐然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小花自己回来,共享视野后才发现,这个蠢货干起了保镖。
言妙刚出门走两步,头顶掉下来一个花盆,小花蹭地一下接住,踢足球似的踢了回去,顺带把干坏事的小鬼一口吃掉。
言妙拿出笔打算写字,小鬼刚出来想把笔芯拧断,就被小花咬掉了脑袋。
就连她吃饭被小鬼捅筷子都会被一把拽住。
斐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跟着言妙两三天了,他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类,小鬼趋之若鹜,就跟有什么吸引它们似的。
斐然想要弄个清楚,跟到了她家里。
他看见自己的倒霉新娘床头摆着自己的照片,用精致的雕花相框架着,还放了一枝玫瑰。
言妙给玫瑰换了水,嘴里念念有词,“帅气老公保佑我今天喝水不会呛,吃饭不咬舌头,睡觉不被闷死。”
“?”
“上次在你家一定是你帮了我吧,听说你喜欢玫瑰,以后我看你的时候会多带几束的。”
言妙仔细地擦拭相框,像跟朋友分享趣事一样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明都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言妙来说却是一种奢求。
那张泛黄的照片里,青涩的少年粲然一笑,他却再也找不回那样的笑容了。
斐然坐在窗户上,忽然想起了十七岁的那个夜晚。
鬼不会做梦,但那一夜的记忆犹如附骨之疽,不停地在他面前闪过。
十七岁最后的那个晚上,斐然在家中过生日,几个高中时的好友拎着礼物敲响了他的家门。
“Superise!”
斐然被拥了个满怀,抱着礼物招呼起朋友来。
斐父和斐母在厨房忙活着,没有在酒店订酒席,为的就是亲手给儿子的十八岁生日准备一桌大餐,家里头也坐得下斐然的同学们,没有外人和司仪,家里过生日就是温馨。
只是订好了的三层蛋糕迟迟没有送来。
斐母打了个电话催促蛋糕店的店员,看着在客厅里闹成一团的少年们,无奈地笑了笑,“马上就要十八岁了,还是那么孩子气。”
店员又打回电话,说他不认识小区的路,找不到斐家的位置。
眼看着斐母皱起眉头来,斐然不想因为蛋糕的事情破坏一家人的好心情,自动请缨去拿蛋糕回来。
“妈,我去吧。”
几个同学也凑热闹似的跟了出去,少年们闹哄哄地跑出了花园,一路上有说有笑,斐母笑着和他们挥挥手,“快去快回!”,便关上了窗。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去竟然成了永别。
“他在阴时阴日阴年出生,是最好不过的大凶命格,百年一遇。在十八岁的前夜,鬼气浓郁之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斐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很疼,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是要被碾碎了一样痛,可这样的疼痛却没能让他陷入昏迷,反而清醒得过分。
刀刃落在他的皮肤上,陷入他的血肉里,剔出他的白骨。
重锤一次次下坠,砸在他的哭嚎声里,他的求饶声里,砸碎了他的脊椎和人格。
他的意识仿佛逐渐被剥离出来,被一点点撕裂,打碎,但他再也发不出痛苦的叫喊。
他失去了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要被这样对待。
他乞求神明的饶恕,但神永远不会听见。
“你恨不恨?”
“恨吧,斐然,恨这个世界!”
斐然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混沌。
他的五感,他的肢体,全都支离破碎,他像一团没有形态的意识,被拘束在那布满血痕的法阵里。
饥饿。
这是斐然唯一能感知到的,他再次看清这个世界时,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身份。
他像是一团血泥,用残存的本能在吞噬着死去的同类。
扭曲的像是咒语一般的字符组成了法阵,破碎的组织填满了法阵的空缺,诡谲的字符泛着猩红色的光。
他辨认了很久,才发觉,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原来是他的身体。
*
斐然不能像小花一样随时随地盯着言妙,他控制的辖区里总有一些想要顶替鬼王的家伙,有的确实很强,能和他打上几个回合,但很快就会成为滋养他的养分。
通体黑色的水鬼生前是通缉犯,不愿意服刑选择了跳海自杀,因为怨念化身为鬼。
他就像刚开始的斐然那样,没有躯干,没有完整的身体,只剩下满身的恶意和仇恨。
斐然踩住他的脑袋,冷声道,“狗叫什么?”
“我知道你的秘密,许多鬼都知道,你才死了二十年就有现在的功力,还不是靠蚕食同类,你死的时候不完整,刚刚怨化成鬼的时候就是一坨烂泥,你靠吞噬别的鬼来维持人的模样…!”
斐然掐住了他的命脉,手上用力,诡异的黑色爬上了眼白,逐渐扩散。
“原来你知道,自己只是我的盘中餐,”斐然一直不喜欢亲自吞食,便用身体的一部分造出了小花来,“像你这样无端的恶鬼,是我最恶心的。”
他把水鬼丢到了地上,赏给了身后那一片乌压压的鬼怪。
鬼怪们叫嚷着,撕扯水鬼的身体,癫狂又丑陋的分食姿态让斐然想起了自己。
他坐在天台的栏杆上,看见远处凝聚的浓郁鬼气,连接着小花的身体传来了不详的信号。
言妙出事了。
小花作为鬼怪里中等阶层的存在,当然应付不了这数量庞大的恶鬼。
言妙捂住自己的鼻子,可是仍旧止不住血。
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袋里反复出现。
往前跑。
她疯狂地奔跑着,眼看着身后的黑雾就快要追上自己,它们舔舐着地上滴落的血迹,为此争抢起来,跑在前头的恶鬼追上了言妙,那股让人遍体生寒的冷意一下子窜进了身体里,她的意识像是被踢出了身体外,以旁观者的姿态看见了自己。
以及……那无数双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眼睛。
黑洞洞的,没有人的气息,有的肢体残缺,有的已经不是人的姿态,拖着外露的脏器朝着她袭来。
言妙只觉得时间突然好像静止了一般,所有鬼魅的行动都像是慢动作,裹挟着冷意的风将她塞回了身体中,意识渐渐回笼。
所有东西都是重影的,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模糊。
“都说了那是我老婆,你碰什么碰。”
身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将拖出身体外的恶鬼一把掐碎,言妙捂着脑袋,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
斐然在黑压压的鬼魅间穿梭,抬起手掌释放的鬼气像是黑洞般吞噬着触及的东西,言妙有些清醒了,看见斐然的那小半张侧脸,忽然叫出了声来。
“是你吗,我早死的…老公?”
像是按了暂停键一般,斐然势不可挡的姿势猛地一收。
“叫、叫什么叫啊…吓我一跳……”他有一种突然被抓包的感觉,声音越来越小。
面前的鬼脸上就差挂着问号了。
叽里咕噜乱叫的小花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一口咬掉了半具身子,吓得言妙连连后退,尖叫出声。
斐然的手下终于赶到,接手了烂摊子,斐然一把拉住小花,严厉道,“不许乱吃,平时我怎么教育你的!”
小花打了个饱嗝,“叽叽咕咕咕!”
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斐然正想着解释些什么,包括自己黑得有些吓人的瞳孔,和没有血色的脸,泛着青白的肤色。
可她好像没有自己死了二十多年已经不是人的概念,温暖的手触及了他的脸颊,让斐然有了他还活着的错觉。
“你一直在我身边,对吗?”
斐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嗯…”
小花抗议道,“咕噜咕噜叽叽!”
斐然小声警告它,“反正你就是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斐然,你比照片上还要好看。”
斐然实在是不理解她这忽大忽小的胆子,一会怕得满地乱爬,一会又敢和他一个已死之人搭话。
言妙想要带他回斐家去,斐父斐母因为儿子的死消沉了几十年,如果再次见到斐然,会是怎样的高兴呢。
但斐然拒绝了她,他是鬼,鬼的概念,和逝去的灵魂不一样,他本就是至阴之体,由怨气化形。
“你能看见我,也只是因为那只鬼上了你的身,残留了鬼气。”
只能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父母的老去,这对斐然来说很残忍。
他垂下眼,说:“我的存在,是错误的。”
*
斐然发现这一切和那伙人脱不了关系。
死后的二十年来,他将那些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个揪了出来,赶尽杀绝,却还是没能砍断这些人的念想。
自诩看破红尘,被世俗之人视为清苦寂寞、高标清逸的道士,却贪恋钱财,滥杀无辜,盯上了大凶命格的他,妄图将活生生的人炼化成供他们驱使的恶鬼。
但言妙却和他截然相反,她的命格堪比紫微星转世,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腌臜手段,本属于她的命格被换成了别人的。
换命格是逆天而行,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落得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他们却敢干这样的勾当。
却也没有想到言妙会和斐然勾搭在了一块,召来的小鬼全为他做了嫁妆。
杨子澄怕斐然怕得厉害,他的师傅师兄弟全都死在了斐然的手里,人魂具碎,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他不清楚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师兄说过,那鬼王和他师傅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谨小慎微地过了几年,过了会安稳日子便安分不住了,完美地继承了他师傅的恶习,妄图替人转运来收取钱财,小赚了一笔。
换命格的法子之所以失传,便是因为这犯了天道大忌,是要遭天谴的。
但杨子澄怎么也没抵抗得住那一摞摞的红票,学了禁书。
不过是倒霉一些罢了,又不会出人命,何乐而不为呢。
杨子澄没想到,自己的做法会给言妙带来杀身之祸,即便真的发生了,他也只会假惺惺地挤出两滴眼泪,说一句可怜罢了。
他许久不做道士了,在烟火气的人世间醉生梦死,刚开了房间想要潇洒一番,便觉察出点不对劲来。
害人的法子学了不少,杨子澄斩妖除魔的法术却是一窍不通。
但他能看到,自己叫来的金发美女……不是人。
脊背发凉,艳鬼的手指犹如蠕动的毒虫在他身上滑动,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下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美人撕去了画皮,露出空荡荡的眼眶,齐根斩断的舌头流出血来。
“啊————”
艳鬼的指甲伸进他的皮肤里搅动着,杨子澄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可他的意识却清醒得要命。艳鬼最恨男人,知道如何折磨他是最痛快的。
“官家,夜还长着呢……”
*
言妙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从平静的早晨醒来,平淡地吃着早餐,没有咬到舌头,也没有噎住。
母亲突然感叹道,“空调开了几度,怪凉快的。”
言妙看着母亲身旁坐着的斐然,笑了笑,“是你的错觉吧。”
言妙吃完早餐,赶着上大课,思政课乏味又无趣,她无聊地偷偷捏他的手指玩。
夏天温度高的时候,言妙总爱碰他两下,把他冰冷的皮肤一点点搓揉到发热,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好像是人类的错觉。
思政课很没意思,但斐然听得认真,就连被摸了手都没反应。
他突然道,“原来大学是这样的。”
“会有这么多人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老师对着做小动作的学生视而不见,玩手机的,谈恋爱的,吃早饭的,什么样的都有。”
莫名的悲伤涌上言妙的心头,他原本也可以上大学,和同龄人一起商量着怎么逃过无聊的水课,怎么翻墙出去买小龙虾吃。
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他怔愣地看着言妙逐泛红的眼眶,手足无措地安慰道,“我没什么遗憾的,真的。”
这话一出,言妙更伤心了,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
台上的老师激情发言,哽咽道,“很好,我们的同学非常有家族情怀,读到这一句话,老师也忍不住落泪啊……”
言妙不知所措地面对着齐刷刷的目光,吸了吸鼻涕。
斐然坐在了后排的课桌上,笑她,“笨蛋,不要哭啊。”
微凉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含进嘴里尝了尝,是斐然许久没有体会到的苦涩。
自打他死后,他好像就不会哭了,他失去了伤心的权利,只知道愤怒、怨恨这个世界。
言妙只有周末才会回家,斐然不能跟到她的宿舍去,有时候就只能在家里等她。
长夜漫漫,鬼也会寂寞吗?
斐然不清楚这种情绪应该是什么感觉,因为他总是在等待。
他等待着复仇,等待着变强,最后却等来了变老的父母,和自己泛黄的照片。
他一辈子都充斥着苦痛,忘记了如愿以偿的欣喜该是什么感觉。
“言妙。”
她习惯地打开房门,看到了学着艳鬼打腮红的斐然,他说这样才像个人。
他死了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身为一个人类该怎样活着。
他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言妙等不到与他共白首的机会,他却要接受残酷的现实,看着她先一步老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说再见。
*
言妙第二次来到斐家,是想再看一看斐然的那本相册。
斐母把她带进了书房里,跟她说:“妙妙,相册在桌上”
言妙点了点头,转身去拿桌子上的相册,忽然听到了拧手把的声响。
秋风瑟瑟,书房里的窗户却大开着,翻动起桌面上的相册。
斐母站在门前,像照片里那样温柔地笑着。
“我还没有对他说生日快乐。”
相册被狂风吹得“啪”的一声合拢,原本封面上的天鹅却变成了另一本上的鲜花。
那是斐母没有给她看的相册。
她睁大双眼,顺着斐母的眼神抬头看去,猩红的血滴落在她的面颊上,言妙顾不及擦去脸上的血,瞳孔中映出一个巨大的血色圆阵,以及快要脱离墙面漂浮的诡谲字符。
“他们说了,只要你死了,然然就会回来,我的儿子就能回来——”
那一刻,言妙终于发现,斐母行为里的矛盾之处,一切都可以解释。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斐然和言妙结冥婚。
言妙只是一个祭品。
言妙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露出恐惧的神情来,这个胆小的姑娘,先前就因为房子里发生的怪事吓得不敢睡觉,可今日却一反常态。
“可是,阿姨……”
“斐然就在这里看着你。”
祭祀的法阵化为一滩血水坠落在地面上,斐母怔怔地瘫坐在地上,用力抱紧那本相册,泣不成声。
“原谅我,孩子,原谅我……”
狂风掀起了纱帘,窗外的树摇晃着枝叶,哗哗作响。
在斐母看不到的世界里,斐然最后一次拥抱了她,和她说了再见。
尽管她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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