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是昆山市辖下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子。大多数的村民都住 上了新建的三层楼房,村里办的企业也红红火火,吸引了大量外 来者打工。甚至许多村民已经不种田了,把田包给外乡人去种。 在大唐村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现在有一多半不是大唐的村民。
采访车开进大唐村的时候,我打量着经过的村广场,挺气派 的,还竖着高大的地球仪雕塑和大块的电子显示屏。其实这个广 场有些过于大了,显得空落落的。
这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村了,它的农田正因为各种各样 的原因减少着,处于农村向城镇变化的转型期。
这里的路牌不像城市里那样随处可见,黄织寄给我的信封上 写着地址,但我还是问了几次路才找对了大概的地方。
车停在一片楼房集中的地方,有点像城市里的小区。我向司机道谢之后,果访车就掉头返回上海了。
黄织家的地被村里征用去建生态园区了,作为补偿,每个月 有一定金额的生活补助费。以这里的生活标准,虽然带着一个孩 子,但也勉强够活。如果她能另找一份工,就可以过得不错了。 她的信里没提到这些,我想她未必能找到工作,毕竟村里人都知 道,她的精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现在将近下午四点钟,不久之前下过一场雨,地还是湿的, 所以气温并不太高。没走多远,就见到一位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妪 坐在一幢三层楼门口的台阶上择菜。说起来,这里的楼宇已经都 市化,但人的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里算是二村。黄织的地址就只写着“大唐村二村黄织”,没 有更具体的门牌号。我走到老妪跟前,向她询问
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我,满脸的皱纹堆出一个很灿烂 的笑容。不过她接着摇了摇头,问我:“你说什么?’
我想她的听力可能不好,又大声问道:“请问黄织家在哪里?” 她还是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明白。
“啥?”她用昆山话问。
我意识到她听不懂普通话,连忙换了上海话又问一遍。江浙一 带的人,相互的方言口音说得慢一些,都能领会个八九不离十。
听到我说出黄织两个字,老太太的脸立刻就变了,一道道的 数里藏着嫌恶,还有些畏惧。
“怎么要到她家去呀,和你说,晦气的呀。”
“嗨气?"我有些意外。她居然不说黄织是个疯子,而是说到 地家主气。“这个女人邪,你去找她,要小心被克。”老太太短短一句话 说得小心翼翼。
我笑了,克夫之类的,恐怕现在也只有这样年纪的老人还会相信。
老人见我笑,就知我不信,叹着气说:“小年轻的,唉。”她 用手指了个方向,说,“你要找她,就往那边走进去,她家的房子 和别家不太一样的。”
我往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就看见了。的确很好认, 因为那是一幢二层的破落房子。说破落,并不是指墙倒瓦残,而 是这幢房子式样呆板古旧,墙体的油漆所剩无几,看上去呈灰褐 色,和附近外观亮丽的邻居房子对比强烈。此外,它和别家房子 的距离明显较大,孤零零地缩在这片住宅区的角落里。 我站在门口,按响了门铃。
从外观看,她家肯定好多年没翻修了,境况可见一斑。我知 道在产下纸婴前数月,她丈夫就意外去世,她很看重腹中的孩子, 所以跑到她所知道的最好的妇产科医院生产。这就是我为什么会 在上海的一妇婴医院里看见她,并且除了女儿之外无人陪伴的原 因。可是家中其他亲人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刚才那老妪满口 晦气呀克呀,指的是什么呢?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还记得三年前在医院里看到黄织时她的模样,完全不像个农 妇。中国传统审美里,有时女人病弱也是一种美,说的就是黄织 这样的。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她,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模样。许多 精神病人犯病之后,会迅速苍老,但也有些病人因为再没有世间的忧虑,反而比正常人更滋润。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看来时间不巧,她家里没人。不过她这样个病人,估计也就 是在村里走走,不会很晚回来吧,好不容易来这么一次,我准备 等等她。
绕着她家走了一圈,仔细打量,更觉得荒凉。院子的围墙顶 端已经不平整,时有地方缺角,露出里面的砖块;二楼的一扇窗 玻璃碎了,却没有更换,只是用了块硬纸板遮上。
我忽然觉得生活的艰辛扑面而来。
转回来再按响门铃,依然没动静。我原路走回去,在这大唐 村旁边有个古镇,叫“千灯”,可以去逛逛打发时间。
经过择菜老妪的时候,她正拿眼看我。我停了脚步,也许可 以和她聊聊。
“能和您聊会儿吗?’
“好啊,好啊。”老太太手里不停,冲我点点头。老人总是喜 欢和年轻人聊天的。
“为什么刚才您说黄织家晦气呢?”我问。
“哟!”老太太停了手,摇着头,“她很邪的。”
“很邪,为什么这么说?’
老太太转头看了一眼,那正是黄织家的方向。只这一眼,我 的确觉得,她是真的怕。
可她在怕什么呢?
“黄织这女娃,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太开始说黄织的故事。 黄织管黄老头叫爸。黄老头是大唐村的老光棍,老来领养了这么个孤女。人都说养儿防老,黄老头估计也是这么个意思。 黄织被领来的时候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懂事得很,没过 几年,就开始帮黄老头打下手。黄老头是个渔户,那时流过大唐 村的小河道里鱼还不少,每天把小船撑出去转上几小时,网个十 几二十尾鱼并不难。说起来黄织也算打小风吹雨淋,但有些人天 生晒不黑,不知会气死多少猛搽防晒霜的城市女孩。
还没等到真的老到不能动,黄老头一次大风天出去打鱼,被 刮翻了小船。黄织游上了岸,回头一看不见她爹。水上走了一辈 子,这回却被水草缠了脚,等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这年 黄织十六岁。
但只是这样的意外,谁都不能说黄织晦气。
过不多久,黄织就嫁给了周国栋,大概一年以后,她还怀着 周纤纤的时候,周国栋的父亲就因病去世。
这时村里人仍然没觉得什么,反而因为周国栋酗酒,喝醉了 就打黄织,没少劝他对媳妇好一点。这么一个女孩子嫁过来,自 己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在夫家没地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周纤纤出生还没满三岁,她的奶奶一一周国栋的娘就失踪了。 那天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到下午日头毒,周国栋就让娘回家歇着, 照顾小娃娃。结果日落回家,就只见周纤纤一个人。等到夜里还 不见老人踪影,两人报了警。警察查了很久,也在附近张贴了寻 人告示,但直到今天也再没得过老人的消息。
就此,关于黄织八字太硬克人的传言悄悄流传了起来。 等到黄织肚子再次大起来,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周国栋也诡 异地失踪了。据黄织对警察说,那晚周国栋又喝醉了酒,把她一顿好打。打完了黄织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过了半小时她从厕所 里出来,却怎么找都不见周国栋的人影。她以为老公又出去喝酒 或打麻将了,可到第二天傍晚都不见人。当然警方也怀疑过黄织, 可不论是失踪还是谋杀嫌疑,都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成了个无 头案。只是在这之后,村里人就很少和她家来往,看她的眼神也 变得闪躲起来。医院采访时黄织对我说她丈夫“没了”,我还以为 是死了,不料真的是“没了”。
可不承想事情还没就此了结,周纤纤又失踪了。
“什么?周纤纤真的失踪了?”听她讲到这里,我吃惊地问。 “失踪啦,这一家子,现在就剩下黄织一个人了。”老妪说着 又往黄织家方向瞥了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情?”
“总有两三个月了吧。黄织脑子出了问题,也不太管她女儿, 能知道买菜做饭就不错了。她家小孩子整天野在外面,和陌生人 混在一起,要我说,早该被人骗走了。”老太太说着眯起了眼睛。 “和陌生人混在一起?’
“不是村子里的人,我是没见过。”
“那小姑娘是走失了,还是真被人拐走了?”
“谁知道?不知道。那个小娃,不见了也好。”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愣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老妪并不是在为周纤纤的失踪 而唏嘘,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位看起来还挺和善的老人,为什么会说出“不见了也好” 这样过分的话?这甚至有点恶毒了。
注意到了我的诧异,但老人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反而接着说;“村子里没人愿意抱这小娃,我看她和她娘一样,都是亲近 不得的。"
“啊?”
“你是没见过,小小年纪,不哭不笑不说话,一双眼晴阴冷阴 冷,看你一眼后脊梁都凉半天。
说到周纤纤的时候,老人的表情都颇不自然,竟然心里对这 孩子的芥蒂要超过她母亲。我很不以为然,其实我是见过周纤纤 的,三年前她就不爱说话,是个内向的孩子。家里接连出事,对 小孩当然会产生影响,开明的孩子也会变内向,而内向的就会变 孤僻。再加上一个被同村人避之不及的母亲,周纤纤被乡邻不待 见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这村人也太迷信了点,孤儿寡母生活真 是不容易。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看一看?我暗暗自责。
“那警察怎么说,有什么线索吗?’
“反正是还没找到,她娘说话又颠三倒四的,怎么个找法?" 从老妪的回答和神情,我有点明白了。失踪女孩的唯一亲人 是个精神病患者,而可能提供线索的同村人,如果都和这老妪一 样对周纤纤有成见,自然就不会主动配合。再加上这家有屡发无 头失踪案的前科,恐怕这宗案子也要成为新的无头案,无人愿意 在上面多花心思了。
算一算,大概黄织在女儿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写信向我求助 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我再一次问自己。
要是大学毕业刚成为记者那会儿,恐怕就算是个精神病者的 来信,我也会想方设法求证一番,哪怕是打电话到当地的派出所求证一下。可现在
我摇了摇头,把一些想法驱逐出脑袋。不论怎样,我要尽我 所能找到周纤纤。
“我看你面相不错,有心回来和我说话,才和你讲的。别去她 家,听我的没错。”老太太说。
“其实是因为她家里没人,我才这么快回来的。”我笑了。 “她没在家里?不可能!”老太太肯定地说。
“真没在,我按了好几次门铃。’
“不会呀,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的,买菜也不能这时 候还不回来呀。再说,我一早就坐在这儿,除了中午吃饭那一会 儿,没见她走过呀。”老太太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把盆往 旁边一挪,站了起来。
“走,去看看。”她说。
老太太个子高不过我肩膀,年纪这么大了,腿脚却很利索, 居然走得并不慢。
“你来找黄织是啥事呀?”老太太这时候才想起问我来意。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她
我话才说了一半,老太太就“啊”的一声打断说:“原来她那 些信就是寄给你的呀。没想到你还真会来看她。我们都讲,一个 大记者有多忙呀,整天要关心国计民生,哪有心思理一个疯女人。 ,说起来黄织这个女娃,从小也是看着她长大,小时候没少给 她讲故事,没想到
老太太来了精神,絮絮明叨说个不停,让我有点脸红。在新 自额娱乐化的今天,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乡村老妪,还会对记者抱有如此高的敬意吧。想来黄织的信多半是交给村人代为寄出的, 所以她都给哪些人寄信,在村里已经成为公开的谈资了吧。
村里人毕竟还能保持起码的相互照应,哪怕老太太再迷信, 听说黄织反常地不在家,也要来瞧一瞧。
转眼就走到了黄织家的门前,我站到门口又按响了门铃,还 是没一点动静。
“到后面去看看。’
我跟着老太太走到后门处。
“你推推门看。”老太太对我说。
“推门?”门关着呀,我诧异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 向我点点头。
我伸手推了一下,门往里微微一缩。
“用点力气。”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手上用了劲,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竟然被我推开了。
“她家后门的锁坏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没钱换个新的。好 在我们村没歹人,她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我进去吗?私入民宅,这可是犯法 的。
“愣啥,帮着进去瞧瞧有什么事没。我可不进,不过看你的模 样,是不信那个的。”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时候没擦过了,透光性不好,再 加上现在时近傍晚,阳光早没了活力,我一走进黄家,竟然略有 灰暗阴冷的感觉。
这应该是个储物间,在角落里堆了些破烂木板和报纸,别无 他物。经过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报纸就是《晨 星报》
前厅依然空空荡荡,比储物间稍多了几样东西:长条的木椅, 一个小方桌,两个木箱,一个瘸了腿用砖头垫起的柜子,上面摆了 个十四寸的电视机一一如今都市里收破烂的都没兴趣的古旧货色。 另一侧是厨房,灶台旁有几个锅子,其中一个还打着补了, 单门冰箱上的漆也开始剥落,侧面和后背上锈迹斑斑,每一件东 西都显示出主人家的迫。
外面的老太太显然有些担心黄织是否出事,不过在一楼这么 粗粗看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多看了冰箱几眼。在这样的环境中,冰箱会让人产生很多的 联想,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有很多想法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我握住了冰箱的门把手,有些犹豫。有必要吗,我只是进来 看看织有没有出事,而开别人家的冰箱门,这和翻抽屉一样, 于更进一步的窥私了。
冰箱和抽屉的最大区别在于冰箱要大得多,能藏进体积更大 的东西。
我手上稍一用力,冰箱门开了。刚只拉开一条缝,一股怪异 殊道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观了嗅,忽然一阵恶心,向后退了一步。冰箱门在惯性下, 慢物免自行打开了。
打开的冰箱里并没亮起灯,这冰箱居然没有插电。 碗白饭,一碗炒茄子,两只鸡蛋。就只有这点东西。
这么热的天,饭菜只要闷几小时就会坏,闻这味道,怕是至 少在没电的冰箱里捂了有两三天了。
我捏着鼻子,把冰箱关上,走出厨房。
为什么会在放着饭菜的情况下,把冰箱的电源拔掉,这点我 并没想太多,毕竟黄织是个精神病人。但这至少证明一点- -黄 织这两天都没在家吃饭。
她去了哪儿?居然村里人都不知道!
木楼梯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几间卧室,和底楼一样空无一人。我连壁橱和床底都 看过了,没见到一丝不寻常。这些年来,原本睡在二楼这几间卧 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想到这里,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 妪的说法,都一阵心寒。
就像眼前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纤纤如今不管身在何处,应 该会想念它们的吧。
我从这间卧室里走出来,却突然之间愣住了。我的眼睛在四 周打量了一圈,脸上手上的皮肤一阵发麻。
这是套在一起内外两进的卧室,从内间卧室出来,外面还有 一间小些的卧室。再走出去,才是连着上下楼梯的回廊。
先前从外间往内间走,并没有觉得不妥,可现在从满是布偶 的卧房里走出来,我看见外间的那张床,立刻意识到,这连在一 起内外两间房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间的那张床,是一张小床!
小床边摆着一个小枕头,我冲到墙边的一个木箱子前,把箱 盖打开。里面放着的衣服,明显是小女孩穿的。
里面那间竟然不是周纤纤与黄织合睡的卧室,周纤纤是单 独睡在这一间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很少敢一个人睡的,哪怕 她母亲就睡在内间。没错了,那间满是布偶的房间,是黄织的卧 室!
我慢慢转回身,走回布偶间。
真的到处都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我打开 壁橱,是的,还有壁橱里。
我拿了一个在手上,这都是黄织自己缝制的吧,灰布做身体 和四肢,白布做头,里面填着棉絮或碎布。布娃娃的脸是画的, 黑笔画眼鼻,红笔画咧开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面容都画得差不多,眼晴睁得很大,嘴也张得 很大。我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几十个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瞪 着我,在无声地喊着。
我额头冰凉,掌心阴湿。黄织为什么做这么多的布偶,我知 道原因。
我从布偶的包围中退出去,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我在一妇 婴医院病房里对她采访时的情景。
黄织躺在病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过去。 她的动作很艰辛,很沉重。
然后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并不是这张小纸片有什么花样, 而是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涣散着的,要重新凝聚起来,对她而 言会是个很痛苦的过程。
终于,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她把名片捏在手里,转头看我、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光亮。
“记者老师。”她对我的称呼郑重又质朴。
“记者老师,您要帮帮我,帮帮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量大得让我觉得上了一道铁箍。
我不好挣脱、冲她笑笑,说:“别叫我老师,如果您愿意,我 想和您瞋现您这次的遭遇。
“记者老师,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黄织的音量响了起来,让我有点尴尬。
“不急、我们慢慢说。”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么一个东西的。”说到那个东西,黄织的 验上闪过一丝畏惧,“你--.--你知道
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医生也给我看过了。”
“不,你不知道。”她猛地摇起头来,“我的孩儿不是这样的, 她是健健康康的,很强壮,还有点好动。”她的眼神又涣散起来, 仿佛沉浸到自己臆想的画面中去了。
我咳激了一声,打断她的想象,说:“我问过医生,他说您这 种叫纸婴
“纸?纸婴是什么?”黄织瞪着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凶狠 “我怎么会生出纸婴的?
“纸婴 我忽然卡住。我记起,这只是外观看像纸婴, 实际却无法用纸婴的病例来做出解释。
黄织见我说不下去,却怀疑我知道些什么,不停地催我说。 我只得把什么是纸婴大概讲了一遍。
“可压迫,被什么压迫?”货织竟然敏锐地抓住我有意含糊过去的细节,追问我。
“是 被另一个同胞兄弟胎儿压迫,不过医生说你并没有产 下另一个健康婴儿,所以只是外观看起来像纸婴而已。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一定还生下了另一个健康的孩子。” 黄织自动把我的后半句话忽略,兴奋地说。
“可是医生只为你接生了这么一个畸形儿啊。”
“不,一定还有一个。”黄织固执地说,“一定还有一个!”她 再一次用强调的语气重复。
我开始觉得,来采访这位神志不稳定的病人是个错误。 “记者老师,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不骗你,我一定还怀了个 健康的宝宝。否则,我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医生能解 释吗,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
“这个,医学上本来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无法解释的。’
“不不,您听我说,我在怀孕的时候,时常觉得肚子里的小家 伙在动。我不是第一次怀孕,我知道的。这次怀孕,肚子里的小 宝宝比怀纤纤的时候,要不安分多了。我一直想,这肯定是个调 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过 B超吗?”我想到了一个证明的办法。
“没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钱。反正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我都 喜欢。
“这......” 我知道,孕妇感觉到体内胎儿的动作,很多时间只 是孕妇一相情愿的错觉,这并不能拿出来当铁证的。
“王姐,王姐。”黄织叫临床的一个病人,“前几天,我不是还 让你听我肚子吗,小宝宝在动的,你不是听见的吗?"“啊,是呀。”王姐回答。病院里所有的病人都在听我和黄织 的对话,虽然我说话比较轻,她们未必能听完整,但肯定都知道, 黄织没能生下宝宝。
“你真的听见了?”我问。
“好像......好像是有点动静。”被问到的王姐语气迟疑起来. “但也听不真切,说不准。’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说,动静挺大的吗?”黄织急着说。 “这个,可能是有吧。”不管怎样,王姐就是不肯把话说死。 她有着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不愿意掺和到眼 下这一场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中去。当然,也可能她真的没听清 楚,那天只是客套地对黄织说了几句讨喜的话。
那天采访的后半段变得毫无意义。不论我怎么说,黄织都固 执地相信,她怀了个健康的孩子,但是医生把她的孩子抢走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同意她的话,那意味着上海的这座三级甲等大 医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产妇的孩子,并且不做任何掩饰。这怎么 可能!
医生无法解释纸样的婴儿是怎么形成的,而产妇认为医院偷 走了她的孩子,我这篇报道还怎么写?我只好对我的线人说一句 抱歉,他又没法拿到奖金了。
对我来说,这一切在采访之后就结束了。但对黄织来说,她 一直相信,自己曾有过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在她的体内把另一个 同胞兄弟挤压吸收成了一张皮,最后却在空气中蒸发不见。她并 没有找医院打官司,却患了精神病,做了无数个布娃娃,仿佛那 就是她神秘失踪的孩子。
再次从黄织家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等在门口的 居然不止老太太一个人,连她在内有五个人,五双眼睛盯着我看。 “怎么样?”老太太问我。
“没人。”我没把冰箱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可 不想说自己进屋乱翻东西,免得惹麻烦。
“我就说了,昨天清早我看见她出去的。”一个穿着保安衣服 的汉子说。
这村子居然请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后想起刚才进来的时 候是看见门口有个亭子,但没见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去开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问他。
“嗯,大概五点吧,也许还不到五点。但那时我有点犯困,没 看清楚,所以刚才还不敢肯定呢。"
“我说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时间怎么能犯困呢,特别是夜晚凌晨的时候。最近村里外来人员越来越多。
六十多岁的老人开始向这位保安上安全防范课,保安连连称是。 看他把头点得这么痛快,让我很怀疑这位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 这关我什么事呢。
黄织昨天一清早就离开了。我猜想,她把冰箱的电源拔了, 是知道自己会出去一段时间,不愿意费电。但因为她神志紊乱, 所以忘记了冰箱里还有菜,不插电是要坏的。
黄织会到哪儿去呢?
她会不会去找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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