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多有得罪,多谢郎君为某等执言。”
少年人拱手作揖,身后大汉道了声谢也都散去。
李越耐不住忧虑,叫住了他:“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少年淡然一笑,带着饱经风霜的无所畏惧。“某本无心向阳,只待为母终老。如今家母重病在身,不治之症。某两袖清风,又何患得失。”
李越喉咙堵了一块红碳,辣的嗓子眼生疼。
“那姓马的月月克扣料钱,这回拖了半月有余。他嘴里看似威胁,事实不会有什么动作。因为像某一般在一个铺上闹了事儿的,没人再敢招去帮活,毕竟这硕大的临安府,最不缺的就是人。最后无非落得个横街乞讨的下场。某不愿吃嗟来之食,只想拿了这最后的血汗钱吃几顿好的,给家母送终,也给某自己……”送终。
少年不再言最后两字,这张酸苦的脸完全看不出是方才怒发冲冠、激奋昂扬的讨债人。
李越刚从胡叔手里拿过来正要送给少年的骨扇顿在手心里,镶了玉棒的扇的冰凉钻入他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眼见他又要离去,李越再一次叫住了他,“等等,”他示意胡叔,马夫从车里取出一串足足有三公斤的东西,上前递给少年。
这里有足足一贯钱。平日是李越拿来备用的零碎。
少年微愣,不悦:“某说了……”
李越:“这是提前给你的料钱。”
这下不止少年,胡叔、小厮都愣住了。
他继续道:“待你为令堂终余年,来我府上当差吧。你叫什么?”
少年这才回过神,“骆坤。”
这就是将来掀起时代巨浪的又一大人物——骆左丞。而此时的他就像个濒死的幼虎,唯有李越能给他把脉碾药。
李无骆,无以望江海;骆无李,无以逃深渊。骆是李良师,李是骆益友。这两大风云人物可谓是相互成就。
此时的李越并未对骆坤有何细察,他只晓得此人嘴上伶俐,有些胆识。像这类谈吐之人李越见多了也就不怪了,可若是寻常乡人接触过骆坤,都认为或多或少他也是个读书人。实际上他酷爱文书,但作为最低层的“工”,几乎没有条件买下几本像样的诗书礼易、大学中庸。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不是每匹千里马都能遇上伯乐,也不是每匹千里马都是潜伏的夜玉狮。
是夜,李越松下头巾,瀑布黑发散落腰间。他把老妈子招进来闷声道:“我想拜托您件事儿。”
四十来岁的女人瞅这大半夜,自家主子如此语重心长,不由得紧张了几分,连忙应声,“郎君您客气了,尽管说便是。奴必当尽力而为。”
李越忽的一笑,“嬷嬷言重了,我只是想让您帮衬照拂下一个叫骆坤的新丁,他莫约有段时间才来。到时候还得劳烦您老了。”说着,就往吴老妈子手里塞了些纸钱。
嘴上都吩咐了,哪怕是这个叫骆坤的人下次与郎君见面少了根儿毛,她也难辞其咎,更何况还拿了人家好处。老妈子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应下了。
但当关了这扇木门,她才觉着有些不对——郎君说话怎地一副托付后事的模样?
“啪”地一声,她拍了拍脑袋,嘴里喃喃道:“哎哟,不吉利!”
李越的话确实让嬷嬷纳闷。平日有这位郎君在,谁还敢动他的东西,为何偏偏交给她一个下人。
殊不知,她的主子正陷入了自我质疑的套索中。
李越原以为博览群书,读了万卷书就是行了万里路,世界如何他早就看得通彻了。他能在少年时便写下为人所颂的绝句,已然称得上天赐。
而就在今日,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有超出他认知、突破他观念的东西。
那么,更远的地方呢?再那么,万里以外呢?
这样把范围拉大,他在无限小的白圈里,而这白圈,在某个无限大的黑洞里。
他竟然,像个一无所知的愚氓。
在这一刹那,鲜肉美酒显得多么杂然无味,裙发飘带下的他们竟然早就洋相百出,赌坊的骰子忽然就只是个骰子。
李越现在只想翻过宅子后那堵墙,跨过临安大门,走到外面去。他想看看外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真正的世界。真正世界里的人们,又是怎样一种生活。
半月有余,一只花斑猫总往李府里窜,向好心的郎君讨吃食。除了这位不速之客,午后还是蹴鞠,晚间还是作乐。胡马夫心里悬着块石头,总认为那个叫骆坤的人会对年少不知事的郎君造成什么影响。不过看来无需担忧,仿佛那日李越乘着车是通畅无阻回了家的。
时间一久他也发了善心,偶会在猫洞扔块小咸鱼片儿。旦日,鱼肉一根刺都没少,胡马夫纳闷之中,便听见教书先生提着直缀裙摆火急缭绕要奔去主堂。胡马夫拦下他,“先生怎地这样匆忙?”
“诶哟,你家郎君不见了!赶紧找找吧。”
别看李越平日庸懒散奢,日升该去的堂,他是从不落下一节。
李越常去的地儿被翻了个底朝天,府里上下这才知道这位大郎君当真是离家出走了。鱼肉还摆在猫洞口,花斑猫也销声匿迹了,骆坤恰逢此时前来拜访。
李奉遥吹胡子瞪眼,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猛的一拍案,喝道:“李越!”
和一群纨绔子弟成天泡在一团也就罢了,他母亲宠着他,李奉遥爱妻心切无话可说。如今还真倒腾出事儿了,让他如何与他那说一不二又溺爱孙子的铁父交代?
据说还带回来个黄毛小子……李奉遥太阳穴一阵骤缩,扶额骂道:“逆子不肖!”
而李越呢?他可不管这些。
选了身雪白直领大襟衫,挑了匹白额深棕駣。人没看过多少山水,马也没磨过几次蹄。就这样一人一马踏着青泥,驰骋野林,怀揣着可笑的幻想朝临安府于潜县直奔而去。
要说为何是于潜,这就不得不说起李越另个身份——世家子弟。
祖上代代为官,他本人早已是千枝万节里的关系户。于潜现知县大人虽与他无血缘关系,但却比表什么堂什么胜似亲戚。况且他还有一肚子的问题要拜会此人。
这还要从李越母亲那辈说起。
妧氏当年,倾国倾城分量太重,一顾倾人那是绰绰担得上。虽不是正室所生,但也称得上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先帝也曾唏嘘于其美貌,正要纳入宫,便听说早已和某某进士私相授受,不耻,作罢。
这个“某某进士”,就是当初白手起家的二甲第七名——张之冲。
而后妧氏父亲,霍家家主听闻后大怒,存着个幻想认为自己本可以当上皇帝陛下的老丈人,前提是没有这个姓张的穷书生。
张妧两人被强行分离后,张之冲没考上庶吉士,身后也没什么背景,就被分到了临安府外做了个冷冷清清的七品芝麻官。妧氏与将军之子、曾经一甲第二探花郎、当今翰林学院学士定亲。霍侍郎这波可是亏了,怎么就没有攀上那条龙腿儿呢?偏偏女婿还只是个才高八斗的世家公子,亲家还只是个战功赫赫的从三品大将。
霍家能把名声不甚雅的庶女嫁出去,还得靠李奉遥李探花那把痴情犟骨头。妧氏天生丽质,也该是人家气运。李奉遥还能等她回心转意,待她如初;张之冲三年后右迁临安府于潜县县令也还对她仍有念想,对她的儿子,虽不常见,但见则待之如亲生。
李越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说要去找张叔叔,李奉遥看着挖出三尺的墙角,恨恨不言。
于潜会完张之冲,就再往南彻底离开临安府。李越原本的计划是如此。
然而世事难料,青灯古佛前的大师都说不准,无知小子难道就能安稳无恙吗?在他行进线上,两条命运的交汇点在等待着他。以李越的品性,必定会赴这场上天捉弄人的约。
于潜以东,有一方土壤养护着一村子的只那一种树。粗干糙皮上,缀着朵朵乳白透黄的玉兰,活像姑娘配草莽。一眼望去,成排的树干上都是同样的白嫩。
花如此,人同此。南方的姑娘也有着似玉兰花般的娇俏楚人。
零星散落的茅草屋中有一户门前的玉兰显得较为颓败,好几片白瓢瓣正在花盛时节就已在凋零。仿佛还能听到玉兰在抽泣,伤春悲秋还不算,正值十二月中旬,一年到头算是苦遍了。
哭冬的人此时正围在粗质陶盆一周,中间的碳火烧的奄奄。围着残喘火苗的三个女子一言不发。
家中唯一的男人还在隔壁邻居那儿商量对策。
一圈茅屋里死寂得可怕,女人的脸被烤的红糙红糙的,嘴唇却是乌白乌白的,都凝视着中间快要烧尽的柴。
年龄最大那个“川”字皱眉就没缓下来过;最貌美的年轻女子萎缩着眼皮一副死鱼样,总感觉她与这个世界已经没了什么联系;年纪最小的压着一边儿眉磨着牙恨恨盯着有的没的往外冒的火星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什么人撕烂吞掉。
小妹终于坐不住了,唰得一下站起来,母亲都吓了一大跳。
她风风火火钻进一旁屋里,却是轻手轻脚掩上了门。
扑进有着淡淡霉味儿薄薄一层的被褥里,把头死死摁在下面,无声苦着一张脸掉眼泪。
外面的母亲见小女儿闷头进去,绷着一张脸,看了看大女儿。
这张脸越发美丽动人的,身材也越发婀娜……
这户人就因为她而有些与众不同。但凡是男人,必定会有绕有兴致;但凡是女人,必定会津津乐道。道什么呢?有所托人否?有婚约否?
这家主外的男人叫施仲全,唤作施二郎;女人是个裁衣匠,只知道姓尤,都叫她尤缝人。大女儿施苗苗算是个村花儿。小女儿施小小才十四就看得出有点美人坯子的模样了。
不过当时叫“某小小”的女子实在太多,夫妇俩没读过书也不会起什么名儿,为了不你家“小小”我家也“小小”,施仲全干脆叫她小十。因为小施念起来绕口。
人都说长女沉着稳重,小女活泼明丽。放在这家人身上怕是不合适。
大女儿平日可活脱了,还懂事儿,只是嘴像脱了缰的马,啥都说,说啥都带着傲气儿。施苗苗从小就帮衬着家里做这做那,腿脚勤快手也巧,针织绣花、纺织匹布样样在行。她仿佛是玉兰村里玉兰花化成的玉兰仙子。
而施小小,就像施家人商铺里买东西的附赠礼品。平日懒散就爱躺,只有吩咐了她才爬起来嘴里一股怨气地做完事儿,不过办的事儿倒是完美无瑕。不爱笑,年纪轻轻就一副看淡人世的奄奄样儿。脾气还倔,惹急了咬人的玩意儿。
施小小不喜欢她姐姐,一是受不了她那股影响别人的劲儿,二是嫌弃她识人的眼光。
施苗苗觉得自己妹妹挺有意思的——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早就有了小九九。表面安静淡然,说不定下一秒就啃下你一坨肉。但也只限于有意思,因为施小小本身来说并不讨喜。
互不待见的两姐妹,患难见真情。
施小小流的这把鼻涕这把泪,就是因为施苗苗的不幸。
他们家租的是乡村上户白向彬的田。这位大地主前天领着两个家奴捂着个头破血流的脑袋堵在他们家门口哭天喊地得叫唤。
惊得施父施母一前一后奔出来询是何状。听闻是自己女儿用大石头给人家砸的,二话不说先把回到家失魂落魄紧闭房门的施苗苗提出来审问。
唯一知晓内幕的施小小此时身处在外。白向彬口头上吼叫着说要连夜告官去。
气的施苗苗当场发疯一般扑上去撕咬他,白向彬惊恐地后退一步,施苗苗被两个家仆一脚踹到地上,白冷哼一声。
家仆还要上前给扇耳巴子,被白向彬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开了花,“你个贱奴做什么!”而后用一种令人作呕的神情痴凝了施苗苗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一瞬。
白向彬给了条件,说要让施苗苗嫁给他做妾,他就既往不咎了。
平日温和的她甩了句:“我就算死也不会嫁给你!”近不了身,说完就往这位大地主身上吐了一摊口水。
震在原地不明所以的施家两老立马上前一人劝阻施苗苗一人说服白向彬。
施仲全一张老脸为难成了一朵麻花,他屈腰直道:“白老爷您不知道,小女早就与村前姓陆一家许下了婚约……”
白向彬鼻子朝天一甩手把施二郎推得人仰马翻,“干我屁事!”
他指着当家的鼻子道:“施仲全,你没念过书,大字儿不认得几个,恐怕也不晓得几样咱大宋的律法。嗯?”他下巴伸了伸,身后原来还站着一衣着衲袍、肥头大耳的男子。
他应了白向彬的示意站了出来,用一副响亮的嗓子机轴转动似的道:“您女儿打破了白老爷的头,得徒一年。但此前她曾偷盗白家钱财……”
听到这儿,施苗苗眼里的恨意被点起了一场大火,她对白向彬尖叫道:“狗东西!我什么时候偷你家钱了!”癫狂的身躯被施家二老扣下,她眼里的盈盈泪光闪烁,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愣是没有一人察觉到。
那满面油光的人有着胖佛一般温和的脸面,说的话也是徐徐不快,“诶~施家二娘子莫要动气儿,先听某把话说完。”他继续道:“施苗苗曾偷盗白家钱财,目前估计可达三十贯。我朝律法,偷窃三贯以上者处以死刑。”
“偷盗”就能将施家二老砸晕过去,“死刑”二字更是让他俩膝盖一软,双唇猛颤。
衲袍男人笑道:“施家二爷,别害怕。这些,白老爷他都可以不计较,您横竖都是嫁女儿,为甚不给她寻个像白家这样的上户人家呢?”
施二老巴不得施苗苗和白向彬就地成婚。然而施苗苗却还是癫狂状态,又是骂又是打又杀。最温柔的一个字居然是“滚”。
最终这事儿还是没落成,白向彬一气之下连夜向于潜县内递上诉状。
昨日,官令下来,说诉状受理了。
所以这两日他们必须得去县里受审讯。
这件事就像老天发洪,铺天盖地就卷空了本就艰难的一家人的毅力。
施小小知晓一切,却是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前日她回来后,知道了白向彬来过的事情,先谴责了一通二老后说明原由,最后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提及那位大地主,嘴里十句没一句干净的话。
施二郎大怒后归于镇静,他是家中顶梁柱,不能乱了阵脚。尤缝人一瞬间失了声,温婉的一个中年女子就这样在女儿面前落了泪。
施小小那暴脾气,前日外出,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称手的凶器、致命的毒药。
昨日偷偷换下红绣鞋正要穿上草鞋去取白向彬狗命,施苗苗就哭着抱住她求她别去——她是了解妹妹的,她知道她干得出来这种事。
更小的时候,前一晚施小小与她说讨厌田里冲她甩泥巴的男孩儿,第二日跟着去种地就把人家从土坡上推到了田里。那土坡离田就有七八尺高,要没有那层泥,脑浆都要给摔出来。
施苗苗记得,施小小怎么会不记得呢?当时还是姐姐替她哄好了哭的稀里哗啦的男孩儿,给他糖吃,叫他回家别告诉父母这档事。
施仲全不会惯着两个女儿,尤缝人看似温和,对子女却有爱无宠。施小小得到的大多数纵容都是来自对她不甚欢喜的姐姐。
这并不矛盾,就像施小小平日对她姐姐不甚客气甚至不耐烦,但也丝毫不妨碍此时为她恸哭。
她们只是不喜欢对方,不代表不爱对方。
施家此时如同热锅蚂蚁,在上位者随意践踏下,这锅蚂蚁就快要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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