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上的是晚班，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叶子替客人开错了一瓶酒，一瓶客人没点过的酒。
偏偏今天晚上店里的生意异常得好。叶子忐忑不安地瞟了眼上面的标签，都是洋文儿，吓了一跳。店里的洋酒都很贵，后来她才知道，那瓶酒要好几千块，几乎要抵她两个月的工资。
19号桌坐的是三男一女，男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样子，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上几乎挂满了金戒指，店里的灯光照射下，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晃花人的眼睛，简直一群暴发户……总之，看起来就不好惹。带纹身的男人骂骂咧咧要找她们经理。
叶子都吓傻了，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犯了错等待挨训的小学生。店里的顾客都被他们这里的阵仗吸引了，视线不住投向叶子身上。叶子性格腼腆，从来没有在这种众目睽睽下的经历，一张脸涨得通红，难堪极了。
白经理来之前，已经听说了这事儿。忙不迭赶过来，狠狠瞪了一眼叶子，赔笑着向客人道歉，一边安抚破口大骂的男人，一边承诺所有损失本店承担。事情才算得到解决。
酒已经开封，也只有从她的工资里扣了，白经理说，“没得法。”
铃兰气到不行，挺身而出道，“凭什么啊？上回客人点的菜又不要了，你不也没法，最后厨房自个吃了……刚开的酒，又不是不能喝了，放店里还能打折卖出去，你让叶子拿回去怎么办？两个月又白干了，而且要赔也按进价来，按售价算怎么回事……”铃兰觉得，姓白的就是欺软怕硬，看叶子好欺负。
白经理懒懒望她们一眼，噎她道，“那你拿去推销呗，能卖出去，算你的本事……这钱也不问她要了，再给她加几百块钱的奖金。”
铃兰无法，只得拉着叶子去挨桌子推销。第一桌是两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上班族，早就目睹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铃兰还没有开口，两人连连摇手，“我们不喝酒……”
第二桌是一群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儿，对铃兰跟叶子不无同情。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刚上班，喝不起这么贵的酒。”
叶子脸皮薄，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快在周围的视线里无地自容。叶子轻轻拽一下铃兰的袖子，说，“铃兰，算了吧……我赔给白经理好了。”
“你傻啦？你平时省吃俭用的，这一下子出去，两个月的工资没了。你怕丢脸，那我帮你去推销好了……”
“别……我的事，怎么能麻烦你呢，再说你也得上班哇。”叶子神情沮丧。
正在这时，身后一桌忽然有人向她们摇了摇手，“小姑娘，那瓶酒我们要了！”两人回头，只见讲话的是个烫着一头波浪卷发、妆容精致的三十多岁的女子。桌上还有四五个人，皆是衣冠楚楚，气质非凡。
铃兰一喜道，“那我们给您打个折扣……”
女子爽快地一摆手，“不用。”说着从钱包里扯出一沓钱来。
叶子感激地快哭出来了，连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遍‘谢谢’。她觉得自己今天总算是遇上贵人了。
洗手间里，叶子握着铃兰的手摇了摇，感激道，“铃兰，真的谢谢你。”
铃兰不好意思了，“又来了。得啦，咱两之间，你跟我客气个什么劲呢……谁不知道白老鬼就逮着软柿子捏，大家早都看不过眼了。”
“只有你这么帮我……”叶子笑得温婉。铃兰望着她的眼神却是一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叶子，你真好看。其实我一直挺好奇，你人漂亮，又有文化，为什么来我们店里啊？那真是叫什么……大材小用了。”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心想人往高处走，要有更好的地儿人家不知道去嘛？还用自己说。
叶子却没说什么，笑了笑，道，“我不来这儿怎么遇上你呢？”这倒是句实话，叶子来店里两年多，也只有铃兰这么一个朋友。起初大家都觉得她有点不合群，还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嗬，都在一个地方做事，装什么呢？真是和尚嫌庙小，池浅王八多。”可时间久了，叶子做事麻利，人勤快本分，话也不多，从来不在背地里说人的不是，连他们聚在一块骂白经理的时候，她也不肯多说一句。大家发现她其实挺好相处的。
铃兰一推她，你怎么讲话跟言情小说似的，电视剧里，只有男主遇上女主的时候，才讲什么“庆幸老天安排，让我遇见你……”铃兰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口头禅就是嫁个有钱人。
叶子噗嗤一笑，“那都是多老土的电视剧了啊？现在早都不那么说了。”
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出更衣室，厨房的掌勺王安全看到她们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看来没什么事儿。”
铃兰一拍他的胳膊，“说什么呢！能有什么事……叶子才没那么矫情呢，是吧？”
“走，喝两口？就当替叶子压惊了？”王安全道。
铃兰没说什么，叶子推脱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铃兰不干了，拽着她，“你不去哪行呢？就是为了替你压惊……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算怎么回事呢？”
叶子也觉得自己多了几百块钱的奖金，因祸得福，实在很幸运。该请他们吃顿饭的，不然每次都让王安全请，多不好意思啊。便没说什么，跟着他们出了店里。
王安全道，“叫着猴子吧？两男两女，喝多了也有人送回去……”猴子是厨房的帮工，也是王安全的徒弟。四个人都认识，点头答应了。片刻猴子出来，笑嘻嘻说，“也就铃兰姐还想着我。”
王安全骂道，“猴崽子，见了你铃兰姐，就忘了师傅！”
“这哪敢呢？瞧您说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师傅您啊！”猴子嬉皮笑脸道。
“别贫了，走吧！”
王安全知道叶子怕回去的晚了错过公交，特意选了一家离叶子租的房子近的小炒店。坐下来后也没问其他几个人，噼里啪啦点了七八个菜，又要了两扎啤酒。叶子揣了揣手里的钱包，只怕没有带够钱。
铃兰劝，“太多了，吃完再点吧，不然待会该剩下了。”王安全才作罢。
几个人说起方才的事，都夸叶子运气好，遇上位慷慨相助的顾客。铃兰说，“不过那酒也是真贵，一瓶要好几千，要是被咱们不小心打翻一瓶，一个月又白干了……话又说回来，能喝得起这么贵的酒，也不是一般人。那女的看着真有气质，我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得起这么贵的酒……”
猴子嗤之以鼻，接口道，“那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
铃兰挑眉，赌气道，“怎么不可能了？我要是嫁个有钱人，没准明天就喝得起了呢！”
猴子忽然不说话了。王安全开口道，“贵什么呀，那酒的成本就几十块钱，白启元那龟孙子以次充好，找人做的标签儿，我都看到了……”
铃兰气道，“叶子就是脾气太好了……这个社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点没错！叶子，我早跟你说，你总这么老实，要吃亏的。”
叶子倒是不以为然，笑了笑，道，“吃亏是福。”
铃兰一戳叶子的脑门子，说，“算了……我总是说不过你。”
菜很快上来了，一盘小龙虾，一盘辣炒肉，毛豆，花生的香气袭来，叶子直到此刻方才觉得真的有些饿了……四个人都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结账的时候，叶子眼疾手快，抢着去付账，硬是被王安全拦下来了，“一群大老爷们，哪有让女孩付钱的道理呢？”
叶子知道王安全为人素来好面子，拗不过他，也只得听他的。
王安全跟猴子送铃兰回去。叶子离得近，自己走着回小区了。
她住的地方其实挺偏的，就是为了图便宜，比市里的房租低五百多块钱。省下这五百块，一个月的饭钱也够了。
四周是老旧的别墅，沿山而建，家门口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柏油路。路两侧一侧种着高大的洋槐，树的枝叶茂盛参差。另一侧山石壁上种了爬山虎、常青藤一类的爬藤植物，晚上看起来黑魆魆的。稀疏的几盏路灯，投下大片的阴影。
因为是上坡路，叶子走得蛮辛苦，走几步便有些气喘吁吁。站一天或跑一天，腿永远又酸又痛，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段回家的路，才像是偷来的时间……晚风阵阵，树丛里传来一阵一阵的蝉鸣声，时而还有一阵清雅的花香，更衬得四下静谧一片。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机会放空自己，肆无忌惮地想自己的心事——回到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又要忙着计算下个月的房租水电、柴米油盐。菜价又涨了，中午可以在店里吃，晚上那顿却是少不了的……其实算来算去，钱也不能多一分，铃兰总说，钱是赚来的，不是省来的。可是，不省怎么办呢？钱总是不够花，一个月两千不够，三千不够，涨到三千五了仍然不够。工资永远赶不上物价，不算计着点花，下个月要汇给童童的钱又没有着落了……离月底还有十多天，这个月的花销绝对不能超出预算。
叶子身体前倾，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弓着身子的虾米……因为低着头，连面前路边停了一辆车也没有发觉，差点撞到上面去。
叶子抬头，想着谁会把车停到这种上坡路呢？边想边从旁边远远绕开，经过驾驶室车窗的时候，随意朝车窗里瞥了一眼。车窗是镀膜玻璃，从外面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她只是觉得这辆车看起来有些眼熟，仿佛白天在哪见过。走出很远又回头，隐约能看到挡风玻璃内闪烁着一点猩红，大概是烟头，点燃，又熄灭，熄灭，又点燃……
她忽然想起一个段子，说结了婚十年以上的男人，通常都不愿意回家了，下了班只想在楼下车子里静静坐着……这大概又是哪一个不想回家的男人吧？她忍不住猜想。转头继续朝前走。
叶子猜得不错。车里坐着的确是个单身男子。面容英挺，轮廓分明，俊逸的眉目蹙着，身上的西装剪裁得利落得体，天气热，外套被随意搭在了副驾驶座上，上身只穿了件挺括的白衬衫，袖口被高高挽起，露出腕上一只精致的浪琴来……指针的滴答声淹没在空调的冷气里。
黑色的小轿车停靠在在路边树下的阴影里，仿佛一只黑亮的甲壳虫，无声地隐没在夜色里。
乔振宇坐在车里，又点燃了一只烟。望着后视镜里的人越来越近，心猛地漏跳了几拍，方才在饭店里，他看到她忙忙碌碌的背影，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才会在喧嚣嘈杂的饭店里看到她，片刻后没想到真的是她……看到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暴跳如雷，他生怕他们动手，那会也是这么心跳如擂鼓。他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遇见叶子那一天。
那天也是这么一副情形，他在车里，她在车窗外，隔着一层茶色的玻璃，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对外面的情景却是一览无余。那天他搭着舅舅的顺风车去学校，舅舅去附近办事了，留他坐在车里等。
正是骤雨初歇，秋凉渐起的时节，新生入学，附近有的大学已经开始军训了，能听到操场上一阵阵的口号声，整齐划一的踢正步声……他百无聊赖地插上耳机，玩手机游戏。玩累了颈椎疼，一抬头，正好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从车窗外经过，扎着马尾，看起来青春逼人，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曾想女孩走近了，忽然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向车窗里张望起来。他还以为是找他的，下一秒就要打开车门。谁知女孩对着车窗凝视了片刻，忽然扮了个鬼脸。
他才晓得她大概是对着车窗照镜子
大抵全世界少男少女的相遇都是一样的吧？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莫名其妙就心动了。乔振宇只觉得自己心忽然漏跳了几拍，隔着乌漆的玻璃，明明晓得她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措手不及脸红起来，生怕下一秒，她就会打开车门。
后来在一起后，他才晓得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照镜子。他总说你别这么照，万一里面有人怎么办？她笑嘻嘻道，我又不丑，不怕人看。“我怕……自己的女朋友这么漂亮，被人家盯上了怎么办？”她笑，阳光下灿烂得仿佛一只太阳，灼人眼目，她抬起头对他说，那你一辈子都要对我好……
那时候的他们满心欢喜，都以为两人真的能在一起一辈子。他觉得一辈子有什么难啊？再自然不过，顺理成章。后来有一天他在家里看电影，DVD的老碟儿，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屏幕上程蝶衣对着段小楼说，“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段小楼说，“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嘛？”“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是一辈子！”多老的电影了啊，他却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原来一辈子，真的很难。那么慢，又那么长……长到他觉得绝望。
这么多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原地。隔着玻璃，观看着彼此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