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到胡同口的时候，忽然看到昏暗的路灯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截烟头，黑暗中猩红夺目，站在花池边，正在吞云吐雾。
叶子心里觉得不好，那人看到她，已经步履轻快地朝她走来……叶子心中滑过一丝警惕，沉了脸色，问，“你怎么在这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呦……叶子，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以为咱们怎么着也算夫妻一场，几天不见面，见了面连一声称呼都没啦?”穿黑T恤男人轻浮地一笑。
“魏平安，咱们已经离婚了……你还找我做什么？既然已经离婚了，我以为咱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叶子冷冷望着他，似乎觉得跟眼前的人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其实离婚那会儿，她觉得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可是魏平安还是来找了她好几次，次次的主题都只有一个——求复合。
“离婚？两个人都同意那才叫离婚……你想离，问过我的意见吗？直接说了吧，我要求复婚……”
叶子倏地笑了，气极反笑。她想不出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魏平安，你到底想怎么样？当初离婚，你也同意了，你问我要五万块钱的彩礼。那钱还是我东拼西凑得来的，还借了铃兰的两万，到今天都没有还清呢……现在你哪来的脸站在我面前说这些？如果你有别的事，咱们可以谈，如果你没别的事儿，找我就是为了寻开心——那我现在就答复你，不可能！”冷冷撂下这三个字，她转身就朝胡同口走。今天实在太累了，她没有精力跟他纠缠。
魏平安却一伸手拦住了她，“黎叶……怎么？结婚的时候你吩咐一声我跟你结了，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想离婚了，就妄图过河拆桥，把我当成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想扔就扔……凭什么？
叶子有一瞬间的理亏，口气不自觉软了一分，缓和了口气道，“没错，魏平安，当初是你帮了我，可你也是同意的……今天就当你行行好，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咱两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当初你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你要钱，我也给你了，你完全可以拿着那些钱重新找个人一起生活。生活已经够苦了，这样纠缠不休有什么意思？”
魏平安神色一动，满不在乎道，“花完了，那点钱早被我花完了……我觉得后悔，黎叶，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娶个老婆要多少钱？你用那么点钱就想打发我，打发叫花子呢？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再给我十万，那么我保证再也不来纠缠你，咱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正在这时身侧老旧居民楼里走出来一人。大概是楼上倒垃圾的居民，倒完垃圾，又朝他们看了好几眼。
叶子等那人上楼去了，才强压下胸口的一口气，道，“另一个办法呢？”
“咱两复婚。”
“不可能！”叶子气道。
“我告诉你黎叶，如果你不跟我复婚，今天的这事还没完呢！以后就不是一瓶酒那么简单了……”
听到他的话。叶子一愣，停下脚步，转身忍不住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今天是赔了一瓶酒吧？没错，那几个人是我道上的兄弟，我叫他们来会会嫂子……”
叶子气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从来没有想到，今天根本不是自己开错了酒，怪不得她总是隐约觉得自己没听错，可是那会人多，她也不敢保证坚持己见……却没想到原来那些人都是魏平安找来的。
叶子站在原地，低着头半响。魏平安以为她害怕了，妥协了……又用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再搬几次家嘛。你那工作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这家干不下去，还有下一家，再不济你还能回酒店……”
“啪！”魏平安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叶子突然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一巴掌下去，两人都有些愣了。叶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打人，这个人还是魏平安。
魏平安更没想到，叶子敢朝自己动手。以前两人还在一块的时候，都是他借着喝醉酒的名义找她的茬，可无论他话说得多难听……叶子都不肯跟他吵，悄悄地阖上卧室的门，任由他在门外头骂骂咧咧。好几次半夜三更他喝得醉醺醺回家，门被砸得震天响，叶子大概已经睡了，因为头发还是乱的，还是会穿戴整齐、睁着惺忪的睡眼来给他开门，这样三翻四次，她也没什么怨言。久而久之，他以为她压根是个没脾气的……谭二喝两杯就跟他说，你那老婆真是个好性子的，你在外面这么不着调，她也没什么怨言。换了其他女人谁不抱怨，非跟你三天两头闹着离婚不可，搁我们家的那个早都上房揭瓦好几回了，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心底冷笑一声，嘴上不耐烦道，“好个屁……离就离，谁还怕她不成？”……只有一次，大概是被逼急了，叶子忍不住跟他吵起来，两人都在气头上，气极了，他往叶子脸上呼了一巴掌。叶子呆呆瞪着他，那种眼神，仿佛是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反倒是魏平安恶声恶气离开了家。
再后来无论他怎么挑衅，叶子都一声不吭，永远在那里一言不发，他觉得没意思，家里跟多了个死人一样，更不想回家了。
“黎叶你有病？！你特么敢打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魏平安眼眶红红的，黑暗中仿佛一头嗜血的狼，叶子这才觉得怕了，反应过来转头就想跑，
魏平安一把拽住叶子，忽然一用力把她扛到了肩上。他眼中那种危险的光芒让叶子觉得不寒而栗，叶子大声喊，“救命……魏平安你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边哭边用力捶打着魏平安。
楼上被这阵动静吵到的邻居探头，正是方才那个下楼扔垃圾的老太太。
“看什么看，两口子吵架没见过哇？！”魏平安声音本就洪亮，吼一嗓子，那些好奇张望的脑袋全部都缩回去了。老太太刚才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讲话，也以为两个人认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
“不是，我们已经离婚了……麻烦您帮帮我，帮忙报警！”叶子抓住路边经过的唯一一个行人求救道。
行人躲开了她求救的目光，看了眼两人的情形，匆忙离开了。
叶子觉得后悔，她应该说自己根本不认识魏平安就好了，听到这种关系，恐怕连警察都要退避三分，为什么她总是让自己这样狼狈……不顾叶子的又捶又打，魏平安扛着她来到小区里的绿化林里。望着那黑漆漆的草坪，叶子心底忽然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有些知道魏平安要干什么了。原以为她对魏平安也算了解，他不至于这么过分……
“黎叶，这都是你自找的！”魏平安将叶子扔到绿化带上，眼神带着一股狠绝，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绝望的眼泪大滴大滴涌出眼眶，落到泥里，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绝望过，即使冬天的街头被房东赶出来搬家，即使身无分文，她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候……
“求求你，魏平安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复婚的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我再也不跟你吵了……”
魏平安眸中滑过一丝动容，动作却没有停。下一秒，头上传来重重一拳。有人扯着他的衣服离开了地面。
叶子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衣服只是被解开了两颗扣子，她还是惊恐万状，眼泪汹涌而出。朦胧的视线里，路灯下只见一名男子拎起魏平安的领子，一拳又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最后还是叶子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求情道，“别打了，再打该出人命了。”
那人将魏平安一脚踢倒在地，冷声道，“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滚！”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层层怒意。叶子顾不得想其他，只觉得多亏了这位路人的正义感。自己要好好谢谢人家一番。
“黎叶……你敢背着老子跟别的男人搞到一起，你给我等着！”魏平安盯着他们，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骂骂咧咧走远了。
叶子不理会魏平安的污言秽语。她以为是路过的好心人救了自己一命。看那人衣冠楚楚的样子，就知道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人家救了她，总归要好好感谢一番的。
路灯下，叶子朝那人走去。
不知怎地，走得越近，她的心越是抽紧，她总觉得落到她身上的那束目光十分熟悉，仿佛认识一样，心跳越来越快……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的缘故吧，路人给她的感觉十分亲近。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叶子连再朝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了。
叶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再遇见乔振宇。
路灯下光线昏暗，他依旧是如从前一样，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高大俊朗。只是穿了价值不菲的西装，一刹那让她差点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下一秒却发现不是。因为面前的人，也朝她走了过来。
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软弱起来，仿佛时间静止，仿佛时光倒流……忽然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世界真大，大到转身挥别的人，下一秒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世界真小，小到这么大的城市，命运还能把多年前分别的两个人再度串联起来。可是叶子知道命运安排他们重新相遇，绝不会是为了让他们破镜重圆。那些恩怨纠葛的过往，譬如烟灰，早在时光的沙尘里烟消云散。
他的脸在交织的光影里明暗交织，仿佛暧昧不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给了她想象的空间，是厌恶，是悔恨，还是鄙夷……她害怕下一秒在他脸上看到鄙夷的目光。她甚至能想象，他在她面前讥讽地微挑唇角，对她说，叶子，离了我，你就找了这么个男人？
叶子不敢自作多情地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跟踪自己？不，也许他只是恰好住在这里。
一阵难堪的沉默。半响，他出声，“原来是你。”
只是偶遇罢了。叶子微微松了口气……如果他方才知道被欺负的人是她，他可能连脚步都懒得停吧？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也只好像老朋友一样地点点头，寒暄，“你也住在这里？”
“不，我来这里看个朋友……路过。”他惜字如金。对她，原来已经连一个字也懒得多说了。叶子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八年前见到乔振宇，就会令她心跳加速。她以为粗糙的生活早就将她的棱角磨平，生活犹如一潭古井水，早已不会起波澜。再见到他，没想到还是会心跳不已。
“那个人是？”乔振宇皱了皱眉头，问。
叶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问魏平安，只好不情愿地说出那两个字，“前夫。”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下一秒感觉空气都凝在了一起。
“奥……”这一声仿佛意味深长。
叶子觉得自己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说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两个人，一个是魏平安，另一个就是乔振宇。偏偏今天这两个人都被她碰到了。更令人难堪的是，被他撞到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前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了。看到他过得好，心底多少会起一丝意难平；他过得不好，那么自己就放心了。大概还有一点不甘，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怪不得人家说，好的前任，就该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两人一定是后者。叶子想，谁都不希望对方比自己过得更好。可是她的确过得不好，她也没法假装。
“用不用报警？”
她飞快拒绝，“不用。”话音未落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的事，谢谢你……你都看到了，让你见笑了。”
“嗯……是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叶子还在思忖着他说的这一句话的意思，是指是个人遇到危险他都会出手相救呢，还是说看到这一幕是个路人都会拔刀相助。
“那么，再见。”乔振宇已经朝她匆匆一点头，转身离开了。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
叶子一直站在原地，也不知再想什么。她有点庆幸他很快离开了，她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入夜的凉风卷着清谧的花香，一漾一漾钻入她的鼻子、耳朵、瞳孔……她蓦地就想起很多年前，那些久到自己已经快忘了的往事，随着夏日的风，席卷而至，铺天盖地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从小城市来到T市，刚刚读大学。她们学校是本市的重点大学，进校就要进行第一场摸底考试。她所在的学校，班上同学家境都十分好，特别是一个宿舍的五个女同学。班上除了他们少数几个家境贫寒的同学外，大部分同学手机几乎人手一部。她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入校，宿舍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互换手机号，听到她没有手机的时候，几个人脸上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叶子一向懂事，从来不会问父母要这些学习之外的奢侈品，对于那时的她，的确是奢侈品了。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父母能供她读大学已经仁至义尽，所以满心只是好好学习……班上有什么通知，班长都会在群里发，没有接到消息的人由其他同学负责通知一声。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宿舍长苏雯考试前十分钟才通知她要考试，害得她迟到了足足十分钟。
学校面积很大，十几栋建筑建得跟迷宫一样。等她匆匆忙忙赶到15号教学楼的时候，却兜兜转转找不到考场教室。叶子站在那里急得快哭出来了，旁边忽然有个人道，“同学，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一道清朗悦耳的男声，十分动听。
叶子回过头，一个穿白T恤的男生，手里正端了一杯水，特百惠的杯子，是那种看起来阳光沉稳的大男孩。大概自习间隙来走廊的饮水机里刚接完水。神色带着一抹关切，正探究地盯着她。
叶子脸一红，只觉得那束目光明亮逼人。愣了一下，仓促道，“我考试就要迟到了，您知道3号实验教室在哪吗？”
男生停顿了一秒，道，“3号教室在储藏室和环形楼梯之间，很难找，怪不得你找不到，你跟我来。”说着，率先转身朝前走去。
跟着他绕过一层层楼梯，光线昏暗的长长走廊里，叶子才觉得那个背影高大，挺拔，足足比自己高一头，并且身形俊朗……楼梯拐角处，乔振宇指着一间教室道，“就是这间，快去吧！”
她匆匆奔进教室，教室已经坐满了人，底下人人都在埋头沙沙地写着字。她匆忙找到自己的座位——其实也不用找，缺考的人只有她一个，后排被空出来的位置十分醒目。路过讲台的时候，监考老师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口埋怨了一句，“现在的学生，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虽然声音很低，还是清楚地落入了她耳朵里。
幸好只是学校内部的考试，叶子想，如果是高考，就完了……一看到白纸上的黑字，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忘了，叶子聚精会神沉浸在答题里。等一场两个小时的试考完，她才想起，方才还没有向那个热心的同学道谢。她随着拥挤的人流出了教室，没想到一出教学楼，就看到那个白T恤男生站在不远处。身后是一树一树的玉兰，硕大的花骨朵开得正好，纤尘不染，花瓣如玉。
男生看到她，露出粲然一笑。叶子不知怎地，看到那个笑容，心突然砰砰直跳起来。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年朝她走来，叶子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她从来没有过跟男生单独打交道的经验，正想着该对他说些什么，身旁同宿舍的蒋晓青一招手，扬声道，“乔振宇，你怎么来了？”
叶子一窘，心想，幸好方才没有冒冒失失上前。又想，原来他叫乔振宇。
乔振宇目光却落到了叶子身上，望着叶子，道，“这么巧，是你。”
叶子清浅一笑，道，“方才真的谢谢你。”
乔振宇心中一动。T大一向以美女如云著称，不少女生已经开始学着化妆打扮了。见惯了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眼前的这张脸分明张脂粉未施，素面朝天的样子，衣着也很朴素，这么一笑，倒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乔振宇神色一动，忽然脱口道，“是你？”
这两声‘是你’令蒋晓青有些不明所以，终于忍不住插口问，“你们认识？”
乔振宇想起从前隔着车窗见过叶子一面，不过叶子却没有见过他。叶子只好解释，“我找不到考场，刚才多亏了他。”
后来叶子才知道，乔振宇和蒋晓青竟然是一个大院的。蒋晓青的父母怕女儿孤身在外上大学，特意拜托了乔振宇的父母，叫他们同一所大学的儿子帮忙照应自己的宝贝女儿。
“其实能有什么啊，他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别人都自己一个人来报名了……只有我爸妈，这么大的人了我上大学还要跟着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
叶子听着蒋晓青的叙述，却忽然心生羡慕起来。不是羡慕别的，而是发现这世界上父母跟父母原来那么不一样……最后乔振宇提出请她们吃饭，算是欢迎她们迈入新生活。
蒋晓青乐得答应，叶子也不好意思拒绝。后来三个人经常在学校附近的馆子一起吃饭，再后来只剩两个人，他们几乎吃遍了方圆五里所有好吃的小馆子……叶子跟乔振宇，都不约而同没有叫蒋晓青。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毕了业也没有像其他因为工作异地而劳燕分飞的情侣一样，他们仍然在一起，顺利走到结婚。那时候他们还是周围人眼里人人称羡的一对，俊男美女，站一起金童玉女一般。多少人兜兜转转合合分分，有人三十岁也没有遇到共度一生的人，而有人十八岁就与相爱的人在一起……连乔振宇那个一向严厉的导师谢老头都乐呵呵地说，以后，小乔结婚要请我做证婚人啊。
乔振宇告诉她的时候，叶子噗嗤一笑，大乔小乔，怎么听着这么好笑啊……铜雀春深锁二乔，看来以后我得后宫佳丽三千了。
乔振宇气得把她按到沙发上，嗝她的痒，“佳丽三千？有我一个就够了。”叶子素来怕痒，早已软倒在沙发上，咯咯直笑。软软的是她的秀发，光滑的是她的脖颈，饱满的是她的唇……他眸色陡然变得很深，猛然咬向她的樱唇。
那时候两人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拥吻……那时候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后来叶子一直觉得男生穿白色才最好看，干净，爽朗，阳光，清澈，夺目……像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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