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很后悔今天跟铃兰一块出来了。门前熟悉的身影令她全身一怔,一口冷空气呛入胸腔,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明亮的水晶吊灯下,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玻璃门一道黑衣身影推门而入。铃兰眼尖,已经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乔振宇,贴近叶子耳朵道,“瞧,帅哥!”

声音好像有点大,叶子身侧的女子忽然侧目向她们望一眼。这一眼颇有些耐人寻味。

空调的冷气嘶嘶地响,叶子觉得手心里全是汗。她已经忘了窘。她其实早就看到了他。从乔振宇还在门外的时候,隔着一面镜子,她就看到了他。如果说那天晚上遇到他还像是一场梦,恍惚得有些不真实,梦醒之后以为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那么今天他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出现在了镜子里,连他的轮廓,都与梦里描摹的别无二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能一眼就看到他。其实也难怪,乔振宇长胳膊长腿,人群里鹤立鸡群,加上外形英俊,无论哪里都是人群瞩目的焦点。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就因为个子高被选进了校篮球队……如今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如新,穿着熨帖的西服,身上添了成熟稳重的韵味,更显得气质非凡。

她想,真真是冤家路窄。

正在忖度该装作没看到,还是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时……他已经朝她走来,叶子觉得他每朝前走一步,自己便心跳快一分。等他站到自己身后时,心已经快得要跳出来了一样。

“你烫头发了?”他的声音在吹风机鼓噪的声音里听起来微微的沙哑,声音像被风沙磨砺过一样。令她全身一怔,像电流麻痹了神经。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寝室楼下等她的样子,那时候女生出门都要打扮自己,总是磨蹭半天,等她终于翩然下楼,就看到他站在楼下的垂丝海棠下的背影,碎屑如粉的海棠随风落在他的身上头顶,不知已经多久了,看到她时眼中有惊艳一闪而逝,“你穿裙子了?”

“对啊……怎么样?好看吗?”叶子身旁的女子扬起脑袋,在乔振宇面前孔雀开屏一样转半圈,语气微微露出一点不满,“我跟你说过的。”虽是嗔怪的语气,声音却甜美如蜜。

这么多年,他等的人早已不是她了。

乔振宇微微扬唇,分辨道,“你说是做头发,做头发有好多种,吹、拉、剪、染……我哪知道你烫。”

“你惯会强词夺理。”女子笑着挽着乔振宇的臂,靠近了他臂弯。他的手揽在她的纤腰上,两人说笑着相携而出,背影看起来极是登对,俊男美女十分养眼。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两人身影一直消失在蒙蒙的雨幕中。

燥热的风丝里夹杂着洗发水浓郁的香气,叶子觉得自己熏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站在镜子前,造型师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望着自己的杰作,完事后大家都觉得好看,夸叶子漂亮。铃兰惊呼,“叶子,你打扮起来真的不输那些大明星的!明天上班非闪瞎他们的双眼不可!”

“不是你说的,一群歪瓜裂枣,闪不闪的也没什么。”叶子难得地跟她开起冷笑话。铃兰倒是有些意外。

“不是我吹,我师傅的外号又叫“石一剪”,就是能用一剪子完成的事,绝不会多用一剪刀……下回您带新顾客光临啊,给您打八折。”店里学徒笑盈盈把她们送出门。

“你看到了没有?帅哥,太帅了!”铃兰兴奋地跟叶子谈论店里遇到的男子,可惜名草有主了。

叶子却兴致不高,淡淡道,“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呢?只要脸皮比城墙厚,没有挖不来的墙角。况且平时哪里能见到这种极品……原以为店里的理发师就挺帅了,他一来,才发现其余就是一群野鸭子,鸭子跟天鹅压根不能比,没有对比就没有衬托,那才叫玉树临风,那才叫器宇不凡,那才叫精英气质……”

“你也就嘴贫吧。”

她这么说,铃兰就不吱声了。叶子说的没错,如果在面对面,别说要人家联系方式了,对面的人朝她多看一眼她都要败下阵来。

后来她拉着叶子去商场买衣服,理由是:头发都做了,总得有件配得上头发的新衣服,那才好看哇。叶子拒绝,“照这样下去,买了新衣服又要买一双新鞋……那得多少钱啊?”

铃兰哑然一笑,“对哦,女人不都这样嘛?衣柜里永远缺一件新衣服,有了裙子还要有衬衫,有了内搭还要有外搭,有了新衣服还要有新鞋子……可搭配就是这样啊,你总不能包臀裙配一双运动鞋吧?对啊,叶子,你干脆全身置办副行头好了,周末跟我去相亲好不好?”

叶子慌乱摇手,“算了……你去就好了。又不是去唱戏,越热闹越好。”

“就是去唱戏……我心里发慌,有你陪着我才敢粉墨登场。再说,我还交了老大一笔会员费呢,这机会浪费了多可惜,万一遇到个好的呢,咱两终生大事一并解决了。”

“万一遇上的都是光头强呢?……你小心点,我听说那种相亲机构都是骗人的。”

铃兰满不在乎道,“那就当见识人类多样性了呗。”

叶子噗嗤一笑。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咱们去买衣服,不然去相亲穿什么呢?”铃兰提议。

“天还下着雨,要不改天?我今天真的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铃兰皱眉看了眼天气,“对噢,这雨早不下晚不下,万一下大了……那好吧,我打车回去了,稍你一程?”虽然是极细的毛毛雨,可是也保不准会越下越大。

“不用,又不顺路……我带着伞呢。”

铃兰也不再勉强,体贴地道,“那你快点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铃兰知道叶子包里有两样东西是随身带着的——钥匙和伞,为这她还嘲笑过叶子好几回:你还天天预备着下雨哪?只要带着手机,下雨了打个电话,让男朋友帮你送伞呗?雨中一起漫步,多浪漫啊……不然要男朋友有什么用呢。

叶子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个习惯从她小学起就有了。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又经常吵架,吵完架继父不回家,母亲工作又忙,为了糊口经常要身兼好几份工,两人谁也顾不上叶子……叶子忘带钥匙放学就会经常被锁在门外,看着胡同里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人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小时候的叶子性格腼腆,又不肯上邻居家去,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家门口等,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等天边的云由白变黄,由黄变红、暗红、缎紫,路灯渐次亮起来,爸爸妈妈也就回来了,她的作业也蹲在地上写完了。以至于很多年后即使离家几千公里念大学,她也永远带着家里老房子的钥匙,出门在外永远带着伞……只因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后来跟乔振宇在一块的时候他说,那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一定要让她以后永远都有安全感。

叶子觉得脸颊一凉,有几滴雨落在了脸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上,路两旁粗壮的老槐,层荫密布。她记得这条街是整条街的连锁酒店、餐馆,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橘色的灯火透出来,一条街格外静谧温暖。

眼前停了辆黑色汽车,车灯闪烁了两下,她恍惚觉得眼熟,车门打开,竟然果真是他。

乔振宇朝她走过来,她怔了一怔。此刻他应该跟佳人在繁星点缀的饭店里享用美食、观赏沿岸的江边夜景,再或者在家舒服地泡个热水澡……总之任她怎么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过了好几秒,她还是觉得恍惚,仿佛见到了鬼一样。

她看了看周围,是在等她没错的……那么他又为什么要等她?

他忽然冲她扬唇一笑,她一呆,像是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她露出的笑容,这样的场景她在梦里盼望过好多次,可是梦里他总是留给她一个无限决绝的背影。

她恍惚一怔,他明明在朝她笑着,可是她却觉得心灰意冷,眼前的人神色带一种陌生的冷冽。下一秒她才发觉,原来他看她的目光里带着嘲讽,虽然只有一秒,一瞬间几乎令人怀疑是自己眼花……可那一秒他眼中的冷意她还是看的清清楚楚。

半响他仍然不出声。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空气,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仿佛为了掩饰心底的慌乱,笑了笑,道,“方才那个是你女朋友?……很漂亮。”本来她想说,你们很般配,可是她发现,原来她做不到这样虚伪的客套。

良久,他淡淡应了声,“嗯,慧珊是一名记者,人很单纯善良,也很有能力……”

他无必要对她说这么多的。她立时便听懂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他的女朋友单纯,善良,有能力……不像她一样心思复杂,在他心里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她想起最后一次他对她说,你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是吗?黎叶,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天下比你优秀、比你漂亮的女人多了,我不是非你不可……

她这才记起,林慧珊,本地电视台科技频道有名的美女记者。怪不得她方才总觉得那张浓淡相宜的脸有些眼熟。

所以,如今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特意来她面前报复了吗?

她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含沙射影,笑了笑,“嗯……恭喜你。”

他挑眉,语气带点尖酸,“奥?恭喜我什么呢?”

叶子一愣,眼前的人不露声色,与她认识的那个乔振宇截然是两个人,以前的他跟她一样老实,性格内向,人群里多逗一句就会脸红的,绝不会这样语气尖锐,更不会晓得什么以退为进的手法。仿佛对面是一道厚厚冰冷的墙,无论你作何反应,它都能若无其事挡回来,坚硬光滑,穿不透也挪不开……叫人无所适从。

她只好老老实实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成功了。事业爱情双丰收,当然值得恭喜了。”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打量她,她被她盯得有些莫名紧张,半响,终于听到他出声,“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继续道,“既然这么巧遇上了……那么,今天正好把咱们的账理一理清。当然,欠你的我不会忘。”说着如有深意望了她一眼。话音一落,递过来一张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很不好。这些钱,就当做对你的一点补偿好了……我也不希望某一天因为没有替前妻付赡养费,而出现在八卦小报上,成为记者口诛笔伐的目标。不过你要签下这份保证书。保证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起初她像听不明白他的话似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她用了半天才把它们凑到一起,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她的面孔一瞬间变得雪白。很好,这才是乔振宇,做事从来不会没目的。她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的企业做慈善,他在本市关爱留守儿童公益捐助活动上跟教育局领导的合影……

欠她的不会忘,所以旁人欠他的,他也一直记得。这个男人果然还是如以前一样,一样的睚眦必报,恩怨分明。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胸腔里隐隐发疼,用力挤压肺里的空气,才能费力挤出一个表情,半响,唇角噙了一丝清浅的笑,“奥?我们还有什么瓜葛吗?”

她满意地看到他的瞳孔在刹那间变了颜色,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爱也罢,恨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前尘往事如云烟,也无需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她的目光移到信纸里鼓起来的棱角,道,“你多虑了。感情的事,也谈不上谁欠谁,你不需要补偿我什么。放心,我不会对你女朋友说什么的,更不会跟你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可以让开了吗?”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那笑容里隐约有一种哀凄的味道。

说完这句话,她绕过他继续朝前走。

他眼底忽然迸出一簇小小的火苗,她这样云淡风轻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用力甩了一耳光。她这么轻易就抹杀了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想用一句话就抹平她欠他的一切,没那么容易。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将那些钱塞进她的怀里。

两人一推一拒间,信封跌到了地上,地上有积了一方水洼,信封迅速被浸透了一角,可是谁也没有蹲下去捡。

他望着她,就那样冷冷望着她,她忽然一个战栗,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朝他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雨水将一撂乌发拧成一股,贴在她的脸颊上,视线有些模糊,而她只是朝前走着,一步一步朝前走着。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她想起很多年前,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外面也下着雨,雨下得很大,四面都是绵密的水瀑,暴雨雷鸣的天气,他朝她喊,“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转头就走,打开门看着满天雨瀑,犹豫了一秒,那一秒她曾希望他留住她,天很晚了,要走也明天再走吧……可是他没有,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她以为两人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吵架,她以为他会追出来挽留她,可是他任由她在争吵后离开了他们曾经的那个家,她曾以为是全部的家。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原来已经无家可归,她在外面待了一夜,任由冷雨拍在她的脸上、身上,衣裙湿透了,可是她也不觉得冷,因为心更凉。她的人生仿佛一只惊涛骇浪的海面上行驶的小船,下一秒就要被滔天的巨浪打翻……就是那一刻起,她发誓,以后任何时候都要自己带着伞。

走的时候她连行李也没来得及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那间租来的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一切都是他们结婚以后添置的,都是夫妻共同财产,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书桌上的仙人球,是她看到他整天对着电脑,听说能防辐射买来的,小冰箱、风扇……他们买不起空调,他看她夏天厨房炒菜实在辛苦,生日那天送给她一只风扇。到走的时候她才悲哀地发觉,其实没有几件属于她自己的个人物品。那时候仗着年轻,皮肤又经常过敏……她连化妆品也不用的。

雨不会一直下,可是生活会一直有雨,人总归要学会自己打伞的。

而事实也一向如此,尽管经历了无数艰难,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可怜过。只有今天,他短短一句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地可怜。同样的三十岁,前任事业有成,感情事业双丰收,时间只是替他平添了成熟的底色……而她已在命运的碾压下生活化为一摊齑粉,陷入泥淖,永无翻身之日。

“黎叶……”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他的声音,隔着沙沙的雨,听不真切,她回头,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凛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你。”

她站定,抬眸望着他。看到他唇角滑过一丝冷笑。

“感谢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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