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运坊开设在城南弄巧巷的一间老屋中,由于是私营的赌坊,规模自然比不得那些日夜销金的大赌场,门脸也设得略小,不易为人发觉。
潘虎郎二人走入坊中,只见正前方的墙上贴着一对联贴,右边写着“四方起华运”,左侧写着“百万从中发”。坊间只有一层,布局十分明朗,三处骰桌居左,两处牌桌居右,角落里甚至还专门设有供人划拳、斗蛐蛐的地方。此时其他各处空无一人,所有赌客熙熙攘攘地将其中一处骰桌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刘烈正欲赶开人群,上前查看状况,一老汉迎面走来道:“烈哥,你可算来了,那小子简直神了!”
这人正是率先发现陆远阳的贾鹰。刘烈见他此时神色兴奋,口无遮拦,毫无半点牢靠样子,不由得暗暗火起,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拿眼色示意对方,道:“老贾,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怎闹得这么大动静?”
贾鹰这才发现潘虎郎便站在他身旁,忙道:“见过六爷!”
潘虎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凑上前道:“眼下什么状况,那小子是否就在里面?”
贾鹰丝毫不敢怠慢:“回六爷,那小子刚进来的时候还不怎么熟悉规则,没一会儿便开始赢钱,方才又有一个胖员外向他挑衅,瞧着似有几分本事,这两人现在就在那边斗骰盅呢!”
刘烈人高马大,抬头一望,便将里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潘虎郎却不想弄出动静,只得亲自开路,耐着性子挤进人群,缓缓来到桌旁。
此时骰桌两侧各站一人,左边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胖子,眼鼻挤在一块,肚子挤垂在腰上,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右侧则站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这人黑发束起,穿着一袭灰白相间的长衫,腰上系着把不知名的长剑,鞘上隐隐散发着暗白色的幽光,举手投足间大方至极。
潘虎郎心下一凛:“这人仪表堂堂,眉目中透着一丝英气,随身佩戴的兵刃亦非凡品,即使不是陆远阳那厮,也绝非泛泛之辈,汉阳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正思忖着,只听那胖员外道:“臭小子,我承认你确有几分运道,可我钱友晋也不是这么好答对的!咱做了十几年生意,极少有亏本的买卖,我管你是哪里的娃子,想就这样把爷爷的银子赢走,门都没有!来,我们再赌一局!”
大手往桌上狠狠一拍,几颗骰子登时被震飞出去,却被那年轻男子随手一捞,轻描淡写地又放回了桌上,笑道:“原来阁下叫做‘钱又进’,有这般威风的名字,自是财源滚滚,逢赌必胜了。你若还未尽兴,小弟自当奉陪,不过这些银两嘛...我们玩玩便是,切勿动了肝火。”
说罢竟将赢来的银子如数还了回去,这一举动荒谬至极,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那贾鹰更是急得仿佛那是自己的盘缠一般:“来赌坊不想赢钱?这小子脑子怕不是叫驴踢了吧!”
钱友晋眼睛瞪得溜圆,喝道:“放屁!这‘赌’字左右各半,宝贝与人缺一不可,不赌银子算怎么回事?莫非你小子看我不起?妈的,爷爷才不稀罕这点盘缠!”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连同对方还来的银两一齐推至桌上,此举顿时又引起一阵惊呼,众人皆唤道:“这胖子赌魔怔了!”
潘虎郎二人不知来龙去脉,看得一头雾水,贾鹰则在一旁解释道:“这姓钱的员外似乎是赌坊的常客,方才他见这小子手头正盛,索性邀他一起玩上两手。然而二人一交上手便出了事,这小鬼似乎有些门道,每次都能看破骰盅,将大小猜中,一连五局,无一例外。钱友晋却不信这个邪,亲自设了个骰局与他对赌,他做庄家,想必这会儿已经输红了眼,神志有些不清了。”
刘烈哪会相信这等荒唐事情,奇道:“看破骰盅?这怎么可能?”
贾鹰也道:“说的是呀,若真有这神通,天下赌场不如卷铺盖歇业好了,还赌什么赌?可那小子的确一五一十地把钱友晋摇的点数说了出来,第一把一四五十点小,第二把四五六十五点大,分毫不差,邪门的狠呐!嘿,若我老贾儿有这本事...”
潘虎郎却是默默观察着赌桌上的动静,若有所思。
桌上的赌局又开始了。
钱友晋一边轻摇着骰盅,一边说道:“小子,既然你耳朵如此灵光,我们不如换个赌法,这次我们不判大小,只猜点数,若你还能猜对,哼哼,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阵阵惊呼,要知对寻常百姓而言,一锭金子已是笔天大的财富,同时也看得出来,钱友晋可谓信心十足。那年轻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摆出一个“请”的手势道:“阁下既有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钱友晋哈哈一笑,挽起袖子,憋足了气,忽地大喝一声,手腕翻转,甩得骰盅剧烈摇晃,叫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同时骰壁碰撞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众人见他手法娴熟,无不大为赞叹,均想道:“难怪这人敢夸下海口,果然有些本事!”
片刻后啪地一声,骰盅稳稳扣在桌上,坊内再次归于平静。钱友晋抹去额上的汗水,盯着对方问道:“小子,这次是多少点,你可猜得到?”
那年轻男子正要说话,钱友晋手臂一抬,制止道:“且慢!”他环顾一周,双手作揖,朗声道:“这次大家可以一起下注,点数若还叫他说中,我钱某通通作赔!”
话音落定,坊内瞬间炸开了锅,方才这年轻男子神乎其技的赌技已深深印在他们脑中,许多人只道钱友晋已输晕了头,只待对方一下注,便跟着狠狠赚上一笔。然而出人意料地是,年轻男人却说道:“阁下技艺高超,小弟甚是佩服,遗憾的是,这锭金子怕是要换主人了,这次盅中的点数为一点!”
此话一出,坊内顿时静了一静,而后再次喧闹开来,众人叽叽喳喳道:“小兄弟,盅里共三颗骰子,最少也有三点之数,你这答案未免太荒唐了些。”“小友,赌桌上可没有怜悯一说,这姓钱的既然出得起银两,你又何必放他一马?”“我看他分明就是不想让大伙跟着一起发财,小小年纪气量竟这般狭窄,我呸!”
嘈杂声中,那年轻男子掻了搔头,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坚持一点的答案。众人心中骂娘,自然无一人随他下注。
贾鹰瞧着新奇,开口问道:“烈哥,你说这小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刘烈摇摇头:“一点之数,确实匪夷所思,可能他既不想让那姓钱的输个精光,也不想让旁人陪他一同输钱,这才刻意说了个不可能的答案...六爷,您觉得呢?”
在二人斗骰期间,潘虎郎始终斜眼睥睨,一言不发,直到刘烈询问,才冷笑道:“你瞧他神情笃定,哪有半点信口开河的模样?反倒是钱友晋,脸色已有些不对了!”
刘烈微微一怔,目光向钱友晋瞧去,果然发现对方眉头紧锁,大手死死握住骰盅,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诧异道:“莫非真叫这小子猜中了?”
潘虎郎沉声道:“瞧他那失了魂的模样,八成便是了,盅内应是另有玄机!不过这小子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就在潘虎郎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年轻男子终于开口:“阁下开盅吧,这锭金子的归属,想必马上就有着落了。”
钱友晋脸上终于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握于骰盅的手掌却久久不肯放下,众人也逐渐发现了他的异常,那年轻男子叹声道:“小弟时间有限,还请阁下速速开蛊吧!”
两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一股无形的内劲登时将钱友晋手掌震开,随着骰盅的滑落,盅内的景色也终于显露出来:只见盅内三颗骰子竟整整齐齐竖着叠在一起,下方的两颗骰子的点数正好被上面的骰子所盖住,只余下最上方的那颗骰子映入眼帘,其点数赫然便是一点!
“天呐,竟真的是一点!”
整个赌坊再次喧闹起来,众人皆被二者所展现出的技艺所震撼。钱友晋骰功非凡,竟能将三颗骰子摇成一列,可见方才他诱人下注,分明是自恃赌技无双,想要借此大赚一笔,岂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诡计竟是被识破了!
潘虎郎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无比震惊,思忖道:“这骰子的六面凸凹不一,每一面所发出的声音确有细微不同,内功深厚者,倒可借此听辨盅内的点数,想来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可在这喧闹的环境中,又岂是轻易办得到的?这小子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身怀如此功力,那么它究竟使了何种手段?”想到这里,眉头锁得更紧了,低声向刘烈交代一番,后者一脸郑重,当即领命而去。
此时钱友晋已是脸色铁青,再无半点从容之色,那年轻男子右手向前一探,掌心已多出一锭金子,说道:“承让了!”转身要走,钱友晋却不死心,叫住他道:“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不信你真能看穿骰盅!”
这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年轻男子却只是浅浅道:“雕虫小技罢了,上不得台面,不说也罢!”
钱友晋本就心中有气,见他遮遮掩掩,更是怒从中来,拍桌骂道:“你口中所谓的小伎俩,已经赢了我整整一锭金子,若不教爷爷输得心服口服,今天你休想离开!”
那年轻男子不惧反笑:“这可奇怪了,小弟腿长在自己身上,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这小小赌坊,又有谁留得住我?”
他说话间身体微微侧倾,腰后的长剑顿时露了出来,钱友晋心下一凛,气势顿时弱了大半,只得硬撑道:“反正我不能白白输掉这些银子,起码你要将方才看破骰盅的绝技教给我!”
此等神通可是纵横赌场的大杀器,寻常人又岂会轻易说与别人听?众人见他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均觉好笑,可同时倒也生出几分期待。那年轻男子摆了摆手,谦虚道:“实不相瞒,小弟我今番还是头一遭踏入赌坊这种地方,什么看破骰盅的绝技,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阁下应是误会了。”
钱友晋哪会相信这等说辞,反问道:“那方才种种,又作何解释?”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阁下有所不知,方才小弟观诸位赌骰,灵机一动,发现自己平日里研究的一种偏门功夫似乎能够派上用场,这才来了兴致,随手一试,发现果然奏效,你口中所谓的绝技,想必便是我自创的这门功夫了。”
钱友晋忙问道:“什么功夫?”
年轻男子却笑而不语。
众人只道他不愿露底,唯有潘虎郎无比动容。要知当今武林,已非盛年,各门各派的武功术路早已成型,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想要另辟蹊径,强化一招一式已属千难万难,开山立派,自创武学又何从谈起?十余年前陆凌霄根据雾山派祖师创下的时穷剑法,发展出更具个人特色的凌云剑诀,已是享誉整个武林,未想他这徒儿竟是分毫不差。想到这里,潘虎郎心中不免打怵道:“还好我准备周全,虎父无犬子,这小鬼果然不可小觑!”
然而钱友晋仍是不依不饶,纠缠道:“说什么独创的功夫,我看你只是装腔作势罢了,实际上这赌坊里一直有人在配合你使诈,对不对?”他越说越恼,忍不住指着桌旁的看客骂道:“是你对不对?还是你?你?你!敢骗我钱友晋的银子,爷爷我宰了你!”
众人见他输得面红耳赤,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别人,纷纷向后退去,那年轻男子却叹道:“我这功夫偏门的很,也没什么用处,除我师父外,世上几乎无人知晓,阁下不相信也是在所难免。”说罢语气一顿,拍拍胸脯,昂然道:“若论内功修为,小弟在江湖上只敢居于末席,可唯独这门功夫,我若称作第二,那么普天之下,敢称作第一的,恐怕只有一人!”
钱友晋奇道:“这人是谁?”
年轻男子沉声道:“魔主沈荒!”
众人听到“魔主沈荒”四个大字,皆倒吸口凉气,钱友晋亦是脸色骤变,半晌才道:“阁下究竟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把自己与那魔头相提并论?”
年轻男子冷笑道:“我既敢夸下海口,自然不怕那魔头寻我晦气,怎么,莫非你怕了?”
钱友晋生怕对方拖自己下水,忙辩解道:“你在这儿自吹自擂,与我有什么干系!”
年轻男子悠悠道:“阁下坚持说我是欺世盗名之辈,小弟当然要自证清白,我这门功夫奇怪的很,与人对敌厮杀虽然派不上用场,可若是遇上那种死缠烂打的混人,倒是立竿见影,颇具效用,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再与你赌上一局!”
众人见他目光灼灼,知他被对方诬陷耍诈,终是动了真火,决心教训教训对方。钱友晋见他气势大盛,心中暗暗叫遭,可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强撑道:“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将骰盅重新推至对方身前道:“这门功夫,看似毫无破绽,其实道理极为简单,我们不妨再赌一局,只要阁下能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猜出我这门功夫的玄机,这场赌局便算小弟输了,所有银子如数奉还,如何?”
面对如此诱惑,钱友晋大为意动,然而他还是冷静下来,问道:“那若是我输了呢?”
对方眨眨眼,似是早已看穿了对方的底牌,调侃道:“未战先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着话锋又一转,“阁下既然已经输光了银两,我看不如这样,若小弟侥幸赢了,你便跪下来大喊三声:‘钱友晋有眼不识泰山,陆小兄武功天下第三’即可!只要你愿赌服输,这些银两我仍会还给你,如何?”
旁人吹嘘自己武功时,免不了夸大几分,尽显豪迈之气。可他饶是吹破牛皮,仍甘居第三之席,虽然亦属妄言,众人仍是大为不解。唯有潘虎郎眼前一亮,终于确定了这年轻男子的身份,暗暗窃喜道:“他说这门武功比不得魔主沈荒,那最多便是次席,叫别人称他为第三,自然是不敢排在他那杀千刀的师傅前面。哼哼,踏破天涯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小子果然便是陆远阳!陆凌霄,你这徒儿心智未成,竟跑来与凡夫俗子卖弄功夫,今日我就代你教训教训他!”
众人见钱友晋无论输赢,竟都能拿回银子,顿时热闹起来,嚷嚷道:“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我跟你赌!”也有人隐约猜出陆远阳身份来:“这小子使的是剑器,又姓陆,莫非与凌云剑侠有什么关系?”
陆远阳见钱友晋考虑良久,催促道:“怎么样?阁下赌还是不赌?”
钱友晋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发虚,可面对如此赌约,他绝无拒绝的道理,于是拍板道:“一言为定!我就不信看不穿你这点伎俩!”
说罢快速拿起骰盅,微微晃动着手臂,仅眨眼功夫便停了下来,这次他换了种摇法,从头到尾骰盅内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在此期间,目光一直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试图寻找其破绽,却见陆远阳嘴角依然挂着浅笑,那双明朗的眼仁儿黑的发亮,似微波荡漾,沉寂如渊,完全不知心内在想些什么,只好壮着声势问道:“小子,这次你可依旧猜得到?”
未想陆远阳竟露出赞赏之色,叹声道:“阁下技艺还真了得,这次的点数为三个六!”
此话一出,钱友晋浑身一震,脸上再无人色,他正欲开口,却听身旁有人喊道:“等等!我也要下注!”说着便将一贯纹银扔了上来。
众人顿时恍然,学有学样,纷纷效仿,一个个挤上前来,将自己的银子扔到桌上,叫嚷声此起彼伏:“我赌豹子,赌银三两!”“方才你说了可以跟注的,大伙可全都听见了!”
“没错,这姓钱的无论输赢,都有银子可拿,赔是赔得起的,咱们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就连那贾鹰也顾不上一旁的潘虎郎,挤到人前将自己手头仅存的盘缠押了上去。
纷乱之中,钱友晋气得差点晕死过去,一时间却无从辩驳,面对众人这副趁火打劫的贪相, 陆远阳也微微皱起眉头,可最终却没有作声。
在众人的催促下,钱友晋面若死灰,方知害人害己的道理。他见大势已去,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只得认命般地打开骰盅,众目睽睽之下,三颗骰子零散地躺在桌上,从左至右,点数分别为二、五、六点,与陆远阳所说的豹子点数全然不一。赌坊上下顿时鸦雀无声,跟着投下重注的看客们更是傻了眼,仍旧不敢相信自己输了银子的事实。
他们看向钱友晋,只见对方亦是满脸的惊讶,显然并未料到自己会赢得这场赌局。再转头看向陆远阳,希望后者能做出个合理的解释,谁想陆远阳此时却已悄然来到门前,右手向后轻轻一抛,稳稳地将那锭金子扔回钱友晋手里,说道:“陆某说话算话,愿赌服输,桌上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了,告辞!”
随即潇洒离去,只留下赌坊上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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