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夜舟从来都没有这么嫌弃一个人过,而且这人居然还是个姑娘家。
毕竟对于一个君子来说,向来都是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是避之不及。
礼夜舟严格意义来说并不是一个落魄书生。礼家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是也算是书香门第。礼夜舟的父亲是个举人,本来这么多年也应该是个大官了,但是由于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性格不屑于官场运作,便被发配到吉县这么多年一直在吉县做县令。吉县此地不像名字一样吉祥,这个地方由于地处极北,所以天气苦寒,所以并不富裕,甚至是有些物资匮乏。但是在礼父的治理之下,也是井井有条,一片祥和。礼夜舟的母亲是私塾先生的女儿,不是大家闺秀也是识文断字通晓四书五经的清秀佳人。这样的门户里成长的礼夜舟,虽说生活不富裕,但是精神十分富足。正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后来礼夜舟从吉县来京都的烟波书院上学,京都富饶,有钱人多,礼夜舟的生活自然是比在吉县更差了。甚至因为,京都物价过高,生活还有些窘迫,这才使得礼夜舟被误认为是落魄书生。不过由于礼夜舟,在烟波书院的课业确实不错,所以便偶尔帮班上同学写作业赚取一些银钱来补贴生活。礼夜舟帮人写作业,不仅会按照此人的水平存在合理且不露馅的错误,同时还会模仿此人的笔记以确保万一,保证客户一份付出,万分满意。
又因为此人看上去清冷风雅,一张脸更是冷若冰霜,极具欺骗性。所以一些纨绔子弟相信他,老师们更不会怀疑他,毕竟大家都觉得他是君子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礼夜舟的代写作业生意,一直拥有着一批稳定且优质的客源。
本来代写作业这件事对礼夜舟来说,只是一件很简单并且可以补贴生活的小事,因为他从吉县来京都就是来好好学习的。毕竟烟波书院的先生们和教学水平在全国来说首屈一指,虽然说也有很多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是出过的进士甚至状元榜眼探花简直数不胜数。
然而,这件简单又赚钱的小事在田思月出现之后变质了。
田思月的身份礼夜舟是知道的。田家是丝绸皇商,富可敌国,田思月的舅舅是户部尚书,手握大权,她又是独女,自然是千娇万宠集一身。
但是,这些对他都不重要,甚至说是毫无影响。
田思月对他有意这件事是他没有想到的,毕竟他们两个确实是毫无交集,硬要说也只是田思月的哥哥田凌宇也曾经在烟波书院上学。而且礼夜舟的条件,和田思月的家庭过于悬殊,他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会对自己有意。
并且,田思月实在是太过直白了。
以前礼夜舟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些姑娘小姐的示好,但是都比较含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递送荷包里藏着的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但是都没有一个是像田思月这样,去书院门口直接蹲人的,更离谱的是一次不够居然还有第二次!
礼夜舟仍然记得田思月第一次在书院外等着他下学的样子,记忆犹新。他当时正和寇西斜还有几个同窗结束课业往外走,边走还在边讨论老师之前讲授的水利治理策论。才刚走到书院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烟紫色纱裙的姑娘,身形小巧,一边插着人群中的空,一面看着他们朝他们走来,一头珠翠,摇得叮当响。最后停留在他面前,笑得一脸璀璨,然后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开口:
“礼公子好,我叫田思月,你记住了没?我今天是专程在这等你的,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呀,要是没有你看看我怎么样呀?”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书院门口所有的学子集体静默一秒。
礼夜舟:“……”
礼夜舟瞬间觉得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把他劈得外焦里嫩当场裂开,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思考把所有在场学子都打一顿造成失忆的概率有多大。
田思月发现礼夜舟没反应,以为是门口人太多太嘈杂,于是清了清嗓子打算重新介绍自己。
礼夜舟深感不妙顿时瞪大眼睛:“!”
幸好,田思月旁边的一位蓝衣女子一脸嫌弃的把她拽走了,礼夜舟心下十分感激这位蓝衣女子拖走田思月帮他解围。后来他才得知,这位姑娘并不是特意为他解围,只是单纯觉得太丢脸而已,同时他也得知这位便是吏部张尚书的嫡女张流霜,严白汀严小公子的青梅竹马,因为张流霜之故,礼夜舟连带对严白汀也礼遇几分。
田思月被拖走,边走还便有声音传来:“礼公子,我明天还会来的,你可千万要记得我!”
礼夜舟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感觉自己稍微有那么点呼吸困难,深吸两口气了才平静下来。寇西斜搭着他的肩,一边咋舌一边感慨:“这田小姐果然是家底厚底气足,做事就是与别的姑娘不一样,这胆子。”边说边比了一个大拇指。
另一位同窗也搭上了礼夜舟的肩,同时感慨道:“田小姐…呃…确实是少有的女中豪杰呢…”
两人一左一右搭着礼夜舟的肩膀,边感慨着田思月的大胆,一边往住处走去,只当作谈资一件。
然而第二天,礼夜舟一出课室门。
一出门就看见田思月的礼夜舟:“……”
礼夜舟很茫然。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今天只是下课夫子下课晚了一些,怎么一出课室门,就发现田思月在教室门口了呢?他这是做噩梦还没有醒是吗?他甚至想装没看见她转头走进去重新再出来,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周围的学子虽然没有围过来,都是全都探着头在看热闹,连夫子的声音都停了,估计也是看见可是外头围了一堆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礼夜舟没办法跑路只能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笑眼弯弯的田小姐。
田思月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纱裙,头上是一个粉色的芙蓉发簪,倒是清新活泼,很像初夏露尖的小荷。可惜礼夜舟没心情欣赏,他就想知道为什么她能够进到书院里,为什么没有人能拦着她。
“礼公子,我是田思月,我们昨天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田思月一脸笑容。
“……”礼夜舟心想,田小姐你难道失忆了吗,昨天你做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你昨天那样真的很难不记得你行吗。
田思月看礼夜舟不搭理她,以为他果然没有记住自己,马上开始打算自我介绍。
“记得。”礼夜舟十分果断。
“哦哦,那真是太好了,”田思月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然后递上了一个暗红色的锦盒。这个锦盒很精致,盒面的丝绸侧面看反射着紫色的光,上面还有暗银色的祥云花纹。她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放着一支毛笔,锋嫩质净,一看就是上好的羊毫。而笔身更是豪气,只见上面闪闪发光几个烫金大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几个大字看着有点违和,这支笔的笔身是棕红色,古朴大气,而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吧,让这支笔瞬间就……接地气了起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秋月阁的头牌歌伎歌扇,翩然入席,你以为她要给您唱一曲相见欢,但是她给你唱了一段京韵大鼓。
“……”礼夜舟当然没有去过秋月阁,毕竟作为京都最贵的酒楼曲坊,他确实是去不起,这都是听寇西斜寇少爷说的。
“礼公子,这是我哥在湖州做生意给我带回来的湖州羊毫,湖州是笔都,这笔肯定是极好的。但是我吧,学习不好,那这支笔在我这确实就暴殄天物了,所以我把它送给你,它在你手上肯定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田思月捧着盒子,伸手递到了礼夜舟面前。
礼夜舟瞬间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全都集聚到了自己和这只一看就很贵但是又有点奇怪的毛笔上,他人生的前十几年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场景,这让他如坐针毡他很想转身就跑但是他跑不掉,因为他被定住了。
是的,他被定住了,寇西斜的一只手在他背后按着他,他动不了。
礼夜舟无声的看向寇西斜,寇西斜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了看他,又看看了笔,点了点头,示意礼夜舟。
[这笔一看就好,而且这上面的金字我看了,这是镶了真的金子啊,你拿着呗,回头把金字刮下来!]
[要拿你拿,你把手给我松开。]
[我要能拿我就拿了,可惜人家又不是送我的,你赶紧收了。]
[不收,你给我放手。]
田思月不明就里,于是又上前走了一步,打算直接把笔盒放在礼夜舟手里。礼夜舟见状想往后退,但是又由于寇西斜不得动弹,眼看就要收下这份烫手的馈赠。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燕先生往这边来了。”瞬间周围聚集看热闹的人那一瞬间少了一大半,而另一小半仍然冒着被罚抄书的生命危险打算看到热闹的结局。
然而寇西斜一把接过了田思月举在礼夜舟面前的精美礼盒,一边推着礼夜舟迅速往燕先生反方向走一边说:“感谢田小姐的好意,礼兄不好意思我就代劳了,夫子来了看见你们在这也不好,下回我一定带着礼兄登门拜谢感谢田小姐的好意!”
很快两人消失在拐角,田思月觉得有些不明就里便问起旁边一个同班学生,怎么这位寇公子听见燕先生的名字就像老鼠见了猫。热心同学告诉他,因为寇西斜的作业总是不写或者随便敷衍了事,因此老师总是会找他,甚至还被请过几次家长。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出点钱让礼夜舟帮他写作业,这不比请家长要好吗。”热心同学边说边嘀咕,这被田思月听见了。
“这位公子,请问什么叫出钱让礼夜舟写作业啊?”田思月问道。
于是田思月就得知了一个落魄的优秀学子遇到逆境仍然不放弃,靠代写作业养活自己的感人事迹。原来她的心上人是这样一位寒门贵子,他果然就如同他衣服上的墨竹一样,凌霜傲雪,宁折不弯。
她想要帮他,又不能让他意识到这件事,这是她对他的欣赏和尊重!
于是当天田思月回去之后,就立马让张流霜拜托严白汀带银子给烟波书院的学生,让他们都来照顾礼夜舟的生意。
本来有着稳定而富裕客源的礼夜舟瞬间拥有了一大批客户群体,又由于礼夜舟君子风范很少说不,于是一时间接下了全班的作业。本来代写作业是件简单又赚钱的小事,然而现在居然要写到深夜还写不完,明明是赚钱的事瞬间就有了老驴推磨的剥削感。礼夜舟想不明白,于是在严白汀也来找他代写作业的时候问出了口。
“严公子,我记得你的课业明明不错,你为什么也要?”
“啊,我也是受人所托,说实话让你帮我写作业我也很有负罪感,但是流霜难得拜托我做一件事,我自然要做到啦。”严白汀一脸不好意思,有点害羞又有点期待的看着礼夜舟。
套了严白汀两句话就了解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礼夜舟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他知道田思月的好意,也了解她的用心,但是她对自己好像有一些不小的误解。再加上他真的不想把副业做成主业,剥削他的休息时间,于是他冒着吃不饱饭的风险凑出了自己所有的银子拜托严白汀带回给田思月。
“啊,你就这样拒绝了这件事,流霜会不会怪我这点事都做不好呀。”严白汀看着银子有些为难,眼里全是惆怅。
礼夜舟:“……严兄,如果你不帮我将银子送回,我觉得活着这件事我也都做不好了。”
后来田思月果然没有再拿银子砸人,改成了风雅的送信,每天一封,已经有一个月。
刚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礼夜舟其实是认真看了的。
礼夜舟此人,虽然不爱良夜,任明月西楼,但是从小的教养让他不管如何都几乎能保持君子风度。所以田思月这两次直接在书院蹲他放学的行为,以及自己出钱雇人让他赚钱的事,纵然十分大胆且不合礼数,在他看来也是也并不是那么不能接受。虽然内心仍然觉得非常丢脸,身体上也纵然饱受摧残,但是他仍然没有对田思月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甚至会有一些欣赏她的勇气,只是做事有一些不考虑后果而已。
礼夜舟并不清楚自己心悦什么样的女子,而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具象描述来限制。
《诗经》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礼夜舟并不认同,纵然圣贤书里,都赞颂女子应该宜家宜室,但是礼夜舟仍然觉得女子也应鲜活,具有不同的个性。世俗对于女子的教条太多,希望女子贤良淑德,又希望女子知书达理,希望女子花容月貌,又希望女子秀外慧中。似乎达不到这些标准,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妻子,好的母亲,而可笑的是,她们是不是好的妻子和母亲,不是由她们的行为来评判而是教条来评判。而世人多刻板,这些规矩限制便流传下来,成为女子的枷锁。
田思月惊世骇俗的行为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评价,似乎显得极其糟糕。但是她和那些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同,这是或许是她缺点,但又何尝不是她的优点呢?难道人人都一样,才是对的吗?
当然不对。
礼夜舟非常的客观,思考时向来对事不对人,于是他打开了这封信,信中甚至还有一些错别字,例如天冷添衣的“添”字。她只写了一个点,但是礼夜舟很宽容,毕竟能看懂就好,何必如此苛责。
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句。
“大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我不同,我是日有所思,夜有礼公子。”
礼夜舟:“……”
他现在觉得对心悦的女子还是得有一些具象化描述来进行限制。比如说还是得有一些文化,说土味情话的真的不行。
于是礼夜舟立马提笔回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田思月并且义正词严地指出她写了错别字,顺便告知了“添”字的正确写法。
这是纠正,不是苛责。
礼夜舟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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