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朝肆的心事

她近日有些烦躁。

冥冥记着,自己似已归逝,游魂飘到了阎王殿,她甚至还看到了那张倾绝容颜,她从未看过那样好看的脸。

可眼下,她却还活着……

上元节那日,胥极游历归来。

她星眸微扬,只见那人穿过庭廊,伴着若有似无的夜风,玄色衫袍卓尔翻飞,满月打在他身上,愈显风翩俊朗。

本该笑颜相迎,并与宫人同庆。

但在看到跟在他身后那位柳身纤弱的美人时,她眼底本就不易察觉的笑意,被一种陌生的伤感全然浇熄。

自己从前对此人定是怨结颇深,才会一见到他就心悸异常、失神无措。

她正郁闷发着愣,宫宴席间,也未再关心一眼。

还是曲竹提醒,她才恍然回神。

“公主,王爷敬您酒呢。”

很难看出来,眼前这位,会是从前那位与她谈天论道、听她装可怜抱怨的天师。

而今,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

他曾说,修道之人,最忌尘俗杂念了,酒多伤身还误事,记忆中她多次邀他共饮并座赏月,全然被拒。

如今竟要敬她酒。

王爷要修道,道观要关门——这是要开荤啊。

她眸光敛缩,着杯斟满,朝着陌生又熟悉、只有一桌之隔的对面,皮笑肉不笑回敬:“恭迎天……玉王爷游历归来。”

酒酿下肚,滚烫如火,感觉整条肠子都要被烧起来,喉间也只觉涩辣非常。

正难受着,却发现那双与其身份尤为不搭的桃花眼,无波无澜,礼数上也只是微微俯首。

她手着酒杯,不紧不慢补了句:“也祝贺王爷,抱得美人归。”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侧的人听得明彻。

他略抬眸看了她一眼,眉宇间似透着困惑,又像是不满她的措辞。

她没看懂,仰脸将酒饮尽,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续了杯。

曲竹怕她喝多了撒泼打滚,忙压低声音提醒她:“公主,这是真的酒。”

朝肆嘟囔了句:“谁爱喝假酒?”

说着不顾劝阻,又给自己灌了一杯。

辛辣的酒酿回味甘甜,酒杯正往嘴边送,眼前便被一团黑影笼罩,手中的酒杯也被强夺了去,她酒兴初起,被添堵的来人堵得有些不悦。

她抬起头,醉眼迷离,眼底沉着一潭心事,她无心顾及旁人眼光,抬眸望着他,喃喃道:“其实她是真伤……她可能永远不会懂,为何总是这样……凭什么只有她是这样……就因为她是禹国人……”

朝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酒酿上头,情绪上头,眼泪说来就来,语序颠倒得听起来像在听别人的笑话,莫名的难过。

可明明,这并非她本意……

“你醉了。”那道沉润的声音萦在耳边,似在很幽远的深渊传来,“我送你回去。”

她晕乎乎的,欲伸手扯住他衣袖的动作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悄悄缩回去,乖乖任人摆布。

“圣上,臣先送公主回殿休息。”

朦胧之中,耳边风吹过一阵哗然,随后便是圣人简洁又不失明察秋毫的准许:“去吧。”

那道莫名的心绪,还在郁闷。

圣人设下盛宴,原是为贺胥极天师,如今玉王爷安然归来,是举国同庆的喜事,她却觉得难过,实属不该。

犹记得,从前他是大离国万人敬上的天师,连圣人都对他另眼相待,旁人又能有什么情绪呢,更何况他如今恢复了身份。

六舜同她说,他待她总是不同的。

可不是么,他待她确然不同,举国大离,都知晓他的身份,唯独除了她……

那晚将她带回寝殿,并未发生话本上说的,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必然会发生的稀罕事。

不过是向来冷静自持、对女色从来无动于衷的玉王爷,将平日里荒唐无度从不着调、此刻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弥国使臣朝肆公主很有风度地抱回了寝殿,然后又秉着她是这皇宫最贵重的宝贝的原则,很有风度地守了她一夜。

然等她醒来,却很没风度地离开,仅此而已。

她能得知他难得有风度这茬,得归功她身边有位八卦军师——曲竹。

此时这位军师也是尽忠职守地发挥自己的长处朝她八卦:“殿下你不知道,昨夜天师被你吐了一身,他竟二话没说给你清理完,自己才浣衣,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洁癖怪人……哦是了,天师,哦不,玉王爷带回的那位民间女子,听说是民间游历时认的义妹,更是危难之时救他的恩人……”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嘴巴张张合合哆哆嗦嗦:“依他们眼下这层关系,那公主一心所求的天珠,会不会……”

是了,她到这来的目的,只有这一个目的。

朝肆凝气盘坐:“当天珠是鸟蛋么?这么好易主?”

曲竹识相地闭嘴,因她的公主殿下,此刻瞧她的眼神,就似在盯一颗鸟蛋。

“殿下,曲竹有一事不明白。”

“你是想说,他既对我如此厌烦,我还要上赶着去讨人嫌?”

曲竹嗫嗫嚅嚅:“诶也不是那个意思……”

朝肆也无甚在意地笑笑。

这个她也很好奇,大概是她真的疯了吧。

记忆中,她初见他之时,就已经委婉地表示过自己对他的不轨。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在这世上,果真是有一样东西看第一眼便能确定心之所向的。

她也记得当时他疑惑地看她:“为何是我?”

然后狡黠如她,佯装绞尽脑汁了好久才终于想到一个理由:“你长得好看呐。”

他被气笑了,似是对她悉心教导,又像是变相承认她的话:“公主心智未成,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先前的愁恼心事烟消云散。

月虽清冷,美人当前,当时朝肆觉得格外好看。

她不着声色地拨着梨茶,淡道:“人生在世,总归会负些债在身上,欠别人,就要还上。”

“替我准备些烛火,要八十八支。”在曲竹疑惑的神情中补充道:“接下来我需将养几日,对外只管说我郁结病了。”

此后朝肆连病了几日,期间每日不缺上门慰问关心的人。

太医着药后,圣人与皇后,皇族显贵,还有那些得宠或失宠及从未得宠的妃嫔们,接连踏足门庭。

应付一众人离去,曲竹扁着嘴巴抱怨:“他们哪是来探病,分明是看公主您笑话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舔着脸上赶着来,这几日的补品各宫没少送,可……”

“好了,曲竹,该给御宁殿送早膳了。”朝肆适时打断她,小小年纪,得纠正她的话痨习惯。

曲竹心里老大不愿意,注意力是转移了,嘴上仍不得闲:“公主,您身子刚好转,那芋竹汤王爷少吃一顿也没什么,御膳房自会送膳到御宁殿的,等身子好些再说也不迟。”

朝肆叹息一声:“可留给我们的时日不多了啊。”又用手指戳了下曲竹额头,笑骂了声“真是笨丫头”。

曲竹吃疼地揉着额头,思忖着公主的病来得蹊跷好得也离奇。

太医根本没法断症,却装模作样地对症下药,她是用药高手,查看了太医开的药方,单子并无大异,是份既能保全自身的名声,也不折损病人身体的方子,却对突发病症毫无意义。

太医嘱咐道:“公主这病,须得按这方子置药,慢慢温补,方能好转。”

圣人长舒一口气。

“把公主照顾好了,必有重赏。”

“是。”

待众人离去,曲竹忙上前探脉。

待她号完脉后,眉头微蹙:“涣散不收,浮而无根,着实奇怪。”

朝肆将手收回去,拍了拍曲竹,道:“我没什么大碍,你只需守在门外一夜,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便可。”

次日果然身子好转,但为掩人耳目,朝肆还是装了几日病。

今日朝肆的心情似乎不错,曲竹也就噤声没再多嘴,糊里糊涂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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