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坟园周围的柏树吹得枝条晃动,仿佛那是一群高大的舞蹈者,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晦暗的光线只勾勒出他们密集的剪影,他们正以手臂的交错摇摆体现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虑与渴求。
仲哥坐在坟园里的娑罗树下。这几个月他几乎每晚都要到那里静坐修炼两个小时。他带去了一铺草席,将草席铺在娑罗树下,盘腿坐于草席上,是一种佛教的趺坐姿势,脊背挺直,脖颈平正,双眼微合,下面左脚放在右腿上,右脚放在左腿上,脚底伸平;但他并不双手于胸前合十,而是自然垂放于膝盖之上,掌心落于髌骨,五指放松。仲哥自创了一套修炼的方法,他根据太极八卦与大自然的方位配合,再根据阴历节气和月建、日建的讲究,每天采取不同的朝向,这天他是背朝西南坤卦的位置而面对东北艮卦的方位。在入定的过程中,一开始,他耳边还响着身边草丛中的虫鸣,鼻中还嗅到草丛中野生多头菊散出的气息,颜面和脖颈还感受到夜风的清凉。渐渐地,他达到耳静、鼻空、身热,但心中还有丝丝杂念萦绕——特别是妻子的面影和瘫痪的身体;那面影上仿佛总挂着一种“对不起”的表情,那瘫痪的身体每晚都是由他从自制简易轮椅上抱起来妥帖地搁放到床铺上,此刻他似乎还感受到刚才抱放时,妻子那搂住他脖颈的手臂所传达出的一种复杂心态……但再静坐下去,这些杂念便也被摒除了,头脑中、心胸中一片澄明,而身体开始进一步发热,于是他便慢慢脱去身上的中式白褂,搁放一旁,裸露着上身,任晚风吹拂,再进一步,他的身体渐渐又清凉下来。最后,仿佛与周围的大气融合为了一体,并可随之轻柔地流动……
在一种得大自在的生命体验中,仲哥忽然感觉到有一丝越来越飘近的干扰,犹如春日艳阳下的垂柳,被随风而来的游丝粘住,摆脱不去,而有被缠绕的可能……
雷秀花悄悄走进了坟园。她在柏树林中站住,倚住一棵最粗的老柏,朝娑罗树下望去,她看见她心中一直深深挚爱着的仲哥,正端坐在那里,一副结实的身板,胳膊上、胸脯上、肩背上的肌肉线条明晰,却一点也不显粗蛮。仲哥合着双眼,一动不动,但脸庞上仿佛有一种勃勃英气,向外喷发;雷秀花心里打了好几个闪,凝望中,又感到阵阵雷声从灵魂中滚过,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柏树林朝娑罗树下走去……
“站住!”仲哥睁开眼睛,发出命令。但那声音很轻,也并不严厉,不过明确而坚定。
雷秀花站住了。这时候她离仲哥,还有五六步远。
仲哥没有改变姿势,望定她,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雷秀花借机又走近了两步,蹲下身来,与仲哥对望,她心里怦怦乱跳,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找你、你来呀!你不是让我找、找你吗?”
仲哥语音里有了责备:“你该到家里找我去,你怎么找到这儿来?”
雷秀花借势跪下,这样她离仲哥就只有两步远了。她本来是要找仲哥,讲关于小宾子的事;她原本只不过是希望能跟仲哥不当着他人单独地谈谈,而且确实也是要谈关于小宾子的事;她自己也没想到一进坟园,一见到是这样形态的仲哥(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在那里挥拳舞脚的人),便禁不住让另外的情绪涌了上来,并且如决堤之水,顿时汪洋恣肆地汹涌突奔……
雷秀花便下死眼盯着仲哥的面庞、脖颈、胸膛,咬咬牙说:“仲哥!我心里闹得慌!我想你!我要跟你单独在一块儿,敞开心跟你谈谈!”
仲哥冷冷地说:“这不是谈话的地方,也不是谈话的时候,并且我正在练功,也不能谈……”
雷秀花便激动地用拳头捶着杂草,倾诉起来:“你好狠心!你的狠心杀了我一回,还要杀我第二回吗?我爱你,你当年也不是不爱我,可就为了一个臭面子,一个假模假式的‘仁义’牌子,你非甩了我,非把我往坑里推,你害了我、杀了我,你知道吗?我除了你,还爱过哪一个男人?一个也没有!今生今世再没有!我如今那男人,是我赌你的气,才一跺脚嫁给他的!我不说他坏话,他除了贪酒,爱灌黄汤马尿,爱打麻将会输钱,倒也是个正派人,这不他遭了灾,让人给关起来,受罪,我不说他坏话,他没啥对不起我的地方——可你知道吗?你听着!别跟我装佛祖的模样,你有耳朵你就听着!每到晚上,我那男人跟我干那个事,我心里头想的,总还是你!我应付他,要是应付得好,那准是我闭着眼,把他琢磨成你哩!你知道吗?你害了我,你也害了他!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你好狠心!……”
仲哥听着,不动声色,也没改变姿势。到雷秀花停顿下来,他才徐徐地说:“都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都不必提了。”
雷秀花跪着往前蹭了一步,逼近仲哥面前,眼里闪着大颗要滚没滚出来的泪珠,一变控诉的口吻,而哀恳地说:“仲哥!可怜可怜我吧!自我那男人栽进去以后,我天天晚上难熬啊!我不想他,不想别人,单想你!我知道公德,我不是坏女人,不是破鞋,不是骚货,我知道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不能让仲嫂残了身子还伤心,可仲哥你想想你自己!四十好几了,半辈子了,统共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好容易你有了仲嫂,有了娑罗,家里生活也松快起来,谁曾想仲嫂又遭了灾!咱们两家的灾,怕是老天爷安排的吧?一个撞死撞伤别人,受罪还债;一个让人撞个半死,再不能跟丈夫有夫妻生活!仲哥,仲嫂是永远不能让你得着那个快乐了!这不怪她,可仲哥你好惨啊!仲哥,你要了我吧!我不胡思乱想,我不会荒唐到跟我男人闹离婚,又破坏你家庭,非跟你结婚!我心甘情愿地悄悄地背地里地不让别人知道地把我的身子献给你,把老天爷从你那儿取走的快乐,赔还给你!你别那么样地看着我啊!我承认,我也是想得着跟你在一块儿的快乐!你答应我吧,仲哥,你可怜可怜我!”星光下,坟园中,娑罗树旁,一个浑身窜动着情欲的健壮女子,就这样向一个裸露着上身趺坐在草席上的健壮男子恳求着,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她的眼睛闪着灼人的亮光,面颊仿佛怒放的芍药,衬衫里圆实的身躯似乎在放电……
仲哥蓦地感到身子热了起来。他抓起褂子披上。他觉得身下的席子仿佛是一只船,本来静静地泊在水上,忽然波涛袭来,船身晃荡,转瞬间风狂雨暴,恶浪滚滚,船体不仅颠簸倾斜,而且不由得旋转起来……
仲哥本是一个性欲强盛的人。他结婚以后,有一回同教他练武的师傅一起喝酒,师傅问他:“你一晚上,有几次啊?”师傅脸上,是关怀的表情居多,潜台词是不要因色淘空了身子;男人之间,兼师徒之谊,私下议论点房中之事,是正常的,仲哥不以为怪,并老老实实回答说:“总得几次……”仲哥的道德自我约束力,强于一般世人,仲哥的房中强悍与坦然,亦强于一般世人。仲嫂的因车祸而致瘫痪,所导致的家务负担加重、经济状况下降,对他来说,其实不算多么严重的灾难,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经受的物质生活之苦远比这严重。仲嫂的丧失了性生活能力,对他来说,那就确确实实构成一种只能隐忍而近乎永不能解脱的苦闷了。他正当壮年,遭此劫难,曾使他苦苦地思索过:倘若说因果报应的规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为什么应到他史仲奎身上,却恰恰相反?冥冥之中,到底有没有一个公平的裁判?他多年来苦守苦行的道德,到底有没有意义?人生一世的历程,对他来说为什么竟是如此的坎坷黯淡?……
雷秀花见仲哥神情有了恍惚迷乱之态,便爽性一下子扑过去,滚到仲哥怀中,用火烫的嘴唇,使劲亲吻着他的脖颈、肩窝、胸脯;而仲哥在不足半分钟的时间里,顿时清醒起来,他三下五除二地用几个招式将雷秀花从自己怀中强劲有力却又轻拿轻放地推脱摒除到了对面杂草之上。雷秀花爬起来刚要再不管不顾地扑回去,仲哥伸出立起的双掌,发出一股令雷秀花晕头转向的能量,她身子一软,便歪坐于杂草中,再动弹不得。
仲哥保持着那个姿势,感到身下的船只渐渐不再旋转颠簸,船下的水浪也渐次平息下来。但他突然觉得身子发凉,便将褂子穿好,庄重地扣好每一个纽袢。
雷秀花望着他,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恨恨地说:“你又杀了我一回……”
仲哥静静地对她说:“你也又杀了我一回……不过,咱俩都又一回大难不死。雷秀花,你这么一来,咱俩的缘分,就一丝一毫不剩了。小宾子的事,我也不能像那天跟你说的那样,把他收到身边管起来了……”
仿佛一大盆凉水,兜头朝雷秀花泼了下来,她清醒许多,抖抖身子,抹着眼泪,惶急地说:“仲哥!你原谅我的糊涂!我实是爱你爱得狠,才这么胡来!可爱是没有罪的!我再不敢了!小宾子你哪能不管呢?我就是要把他托付给你啊!”
仲哥恢复成原来那样的趺坐姿势,合上双眼,冷冷地说:“不成了!你今晚上这么一胡来,事情不能那么办了!”
雷秀花捶着杂草说:“我赌咒发誓,再不这么打扰你!可小宾子的事你还得管!刚才我犯糊涂,又没有外人知道啊!你只当没有发生过……”
仲哥面色如玉,沉静地对她宣布:“有另外一个人,她看见了,就在我身后,正南边,离卦的位置……”
雷秀花惊悚地移动身子,用眼光寻索,果然,正南边柏树丛中,有个人影儿一闪,转瞬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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