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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渐渐拥有两个世界第一:高档豪华饭店数目与密集度第一,“卡拉OK”歌厅数目第一。

在建国门外,不足两公里长的马路两旁,便密布着长富宫饭店(日本新大谷饭店分号)、天平利源饭店、赛特饭店、国泰饭店、贵友饭店、建国饭店、京伦饭店,从这饭店密集区东望,不远便是高耸指天的国贸大厦,那里又有国贸饭店和五星级的中国大饭店,而朝西望,不远又有顶层是旋转餐厅的弧形大厦国际饭店;在王府井的金鱼胡同里,则密聚着台湾饭店、和平宾馆,以及据信是目前最豪华的王府饭店,而稍走不远,则又有天伦王朝饭店,据说其内庭之宽阔雄奇,在亚洲堪称第一,它的北边又有松鹤大饭店,对面又有皇冠假日饭店,以及再往稍东的文学会堂大饭店和新华侨大厦饭店……敢问伦敦、巴黎、纽约、柏林、罗马、东京、香港,你们哪座城市中,能有如许多宏伟瑰丽的动辄数十层的豪华大饭店密集如斯?

不仅许多豪华大饭店设有“卡拉OK”歌厅,几乎所有中档宾馆乃至招待所也都附设“卡拉OK”歌厅,一些稍具规模的饭馆也都以附设“卡拉OK”歌厅为招徕顾客的手段,更有一些小门脸的场所,把“卡拉OK”作为其主要的营业内容,这样,一条一公里长的街道上,有时候会有四五处燃亮着“卡拉OK”的霓虹灯,有的不分昼夜总在那里红着、绿着,坏了几处灯管缺横少竖也依旧灿灿然、熠熠然。

瑞宾正朝一处“卡拉OK”歌厅走去。那是郊区一所乡镇企业性质的饭店附设的“卡拉OK”歌厅,由一位个人所承包经营。那歌厅场地不算小,差不多有一百平方米左右,屋顶正中悬着个“霹雳球”旋转灯,还有若干一闪一闪的小灯串,四围是若干低座沙发和小圆桌组成的酒座,一头是演唱“卡拉OK”的设备和略高于地面的演唱台,另一头是酒吧柜台,柜台前有排高脚凳,演唱“卡拉OK”的间歇中客人可以在当心的场地中跳舞,是一处集酒吧、舞厅和“卡拉OK”三项功能为一体的娱乐场所,但门口霓虹灯只强调其“卡拉OK”的一面。

这家“卡拉OK”歌厅算是比较低档的,因为所进的设备虽然也号称“四声道回环立体声”,其实却是别处淘汰下来的一般音响,画面显示也不过只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国产彩电;装潢上相当土气,点缀其中的假花假草造型恶俗色彩刺目;出入这家“卡拉OK”歌厅也都只是些城郊的三流暴发户或城里粘着暴发户哥儿们混吃混喝混乐子的混混们,再有便是些到北京捞钱而竟捞到不少的外地人。虽说低档,算是同类场所中收费便宜的,一进场也得二十块人民币,除了白供应你一杯用低档橘子粉对得稀稀的橘汁,其余酒类、饮料、小菜,对不起,一份最少八块钱,唱一首歌或点一首歌都得花六块钱,一对情侣到里面消磨一晚,没有百儿八十块钱是对付不下来的。

瑞宾走进去的时候,那里面烟雾腾腾、笑语喧哗,一个小伙子,额前几绺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穿着一件印有“烦着呢,别理我”字样的圆领衫,正举着喇叭筒握拳跺脚唱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但几乎没有任何人在欣赏他那蹩脚的演唱。瑞宾环顾了一下整个场所,便拦住一个端送饮料的姑娘问:“大葱呢?”姑娘摇头,不停步,往前走,瑞宾就又追上凑拢她问:“那油饼呢?”姑娘这才煞住脚,望着他,问:“你谁?”

“我瑞宾!”

姑娘眼光里还是透露出不放心来,她刚又摇头准备离开,瑞宾不客气地握住她胳膊,更大声地问:“他们在哪儿?今儿个的房间号?”

姑娘挣脱了他,托盘里的杯子差点翻掉,白了他一眼,才低声告诉他:“你去203试试。”

那地方每晚都有一些与承包人最磁的常客,聚集到一间客房去寻欢作乐,因为怕治安联防的特别是警察来找麻烦,所以几乎每晚都换一个房间。

瑞宾出了“卡拉OK”歌厅,拐个弯,上楼,楼上甬道满铺着红得刺眼的化纤地毯,越往里走,越显得冷清。瑞宾到了203客房门前,敲门。这宾馆客房没安门铃,门上却安着窥视镜,瑞宾敲了好半天,里头才把门打开,开门的是大葱,他一把将瑞宾拽进里头,责骂着:“你丫头养的吓唬谁哩?他妈的胡敲!”原来这晚上熟客之间的暗号是急敲三下慢敲一下再急敲两下,瑞宾不知道,自然是“胡敲”。

那是一间双人客房,带卫生间。瑞宾从大葱肩头望过去,只见两张床之间是一桌麻将,而原来摆沙发写字台的地方是一圈用扑克牌“拱猪”的牌友,显然他们从别的地方移来了折叠方桌以及许多靠背椅,写字台上和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空的和实的以及剩半瓶子的易拉罐饮料和瓶装饮料,香烟和酒气形成的浓烈气味儿令人窒息。

“你他妈的!”大葱继续责骂瑞宾,“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倒他妈的来了!”

“我就找你,几句话,三分钟的事儿,”瑞宾对大葱说,“今儿个我不玩,我不想玩了……”

“瑞宾!”里头有人边甩着扑克牌边大声叫他,“你他妈小子过来啊!”

打麻将的那一伙有人和了,“哄”地吵骂起来,瑞宾听见油饼大声地嚷着:“遭灾了!他妈的遭灾了!我要回去了!回去了!”

大葱就把瑞宾引到卫生间里去,连卫生间洗手池旁的台面上也搁着一些酒瓶子。

瑞宾揿了下排风扇开关,排风扇呼呼转动起来,他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啦?”大葱端详着他,“又绿啦?”

“没有。”瑞宾从裤子的屁兜里掏出四张一百元的大票子来,递给大葱,“这‘四棵’你收下,那转角沙发的钱。”

大葱接过那“四棵”,一张张对着洗手池上头的电灯照看检查,边查验边说:“现在他妈的造假钱太容易了!听说有那彩色复印机,咔嗒咔嗒两响,正面反面就全复印出来了,乡下老戆,哪个不认!”查验完,却又把那“四棵”往瑞宾手里回送。

瑞宾不接,大葱便骂:“谁他妈要你这‘四棵’!就是他妈的‘四方’又有什么稀罕?!”“一棵”是一百,“一吨”是一千,“一方”是一万,“四方”就是四万块,确实,这屋里的人不会有谁对“四方”大惊小怪的。

瑞宾鼻子上的青春痘涨得通红,他对大葱说:“我妈让我给你拿来。你他妈的掖着!我妈说到眼下那还是她的家,她家的沙发她要坐,坐着不能烫屁股,她不能坐不明不白别人白扔给她的沙发……她让我谢谢你给送沙发去,又让我把钱给你,说他妈的不许你嫌多嫌少,你送去的那沙发是地道的坑人玩意儿,样子货,给‘四棵’不多不少恰可好,咱们两清!”

大葱把“四棵”掖起来了,却皱着鼻子对瑞宾说:“两清?!清得了吗?你以为你拍拍屁股就干净了?那天你跑什么?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这不,你自己就又来了!……”

俩人正说着,油饼钻进来了,一边解裤子哗哗往马桶里撒尿一边冲瑞宾打招呼:“你他妈来得好!一会儿不搓麻了,咱们大家伙一块儿玩‘强者’,把两张床并一块儿,我央人画了一大张地皮图,足够大家伙龙争虎斗一通宵!”

大葱便对他说:“你还买地皮啦!你老家的地皮都淹完了吧?”

油饼那张油汪汪的圆脸上便现出真正痛苦的表情,一边抖落最后的尿滴一边又仰脖凄怆地叫喊起来:“淹了!他妈的淹了!真他妈遭灾了!……”

油饼是从南方来北京撞大运的人,在北京他运气不错,发了笔财,还获得了一个地道北京味的绰号,可近日他家乡遭受洪水之灾,他往家乡挂长途电话,已然不通,使他忧心忡忡。

油饼出去了,大葱对瑞宾说:“留下来玩‘强者’吧,带钱了没有?没带,这‘四棵’你就先拿着当本儿!”

瑞宾叹口气说:“等我也跟你们一样,发了财再玩吧!我这么总给你们这号人当‘托儿’,从十字街头一直当到这荒郊密室,几时算了呢?到底我也是个正经的高中毕业生,一样没考上大学,你看人家出国的出国,搞艺术的搞艺术,最不济的也考进个饭店、工厂什么的,整头整脸有个正形儿,我再这么下去,老大不小的,算怎么回事儿呢?”

大葱抓起洗手池边台面上的半瓶啤酒,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抹抹嘴唇,忽然极表同情地说:“是呀,你爸又惹祸蹲了大狱,你妈除了你没别的亲人,孤儿寡妇的,总这么瞎胡混确实不是个事儿,要不,你也起个照,正儿八经地练摊儿,怎么样?”

大葱出来点人味儿,瑞宾挺感动,便继续倾诉说:“我们家也真是人丁寥落,不过,昨儿个我姨从东北来了,带了个孙子来,我从没见过她,可她跟我妈一见面就搂着哭,哭完又笑,笑完又哭……我也这才知道我姥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是呀,我不当‘托儿’了,我该正儿八经练练了!……”

正当此时,下面有人打了个电话上来,告知警察抓赌来了,满屋子的人顿时乱作一团,随即就都朝门外涌去,瑞宾和大葱在卫生间中,自然处于最不利的地位:一些逃得最快的人,出门就冲到旁边的防火备用楼梯上,那聪敏的人,便不往下跑而是往上跑,跑到上面几层再装作与这一层无关的人,乘电梯或走楼梯下到夜宵餐厅或“卡拉OK”歌厅,那就算逃跑成功了;瑞宾和大葱因为落在最后,当他们终于能从卫生间中出来并朝屋门外冲时,已被顺甬道大步赶到的警察截住。

这下,瑞宾可真的“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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