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场风雨过去,池塘中的荷叶乱了秩序,还没有完全绽开的荷花,落损了张开的花瓣,剩下的花苞瘦骨伶仃,一派劫后余生的景象。

夏之萍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凝望着池塘中的荷叶荷花,觉得自己的命运,真像这一池残红乱绿,凄怆得投诉无主,排解无计。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苦苦思索:方天穹为什么会迷上欧阳芭莎?她把自己,同那欧阳芭莎细细地作了一番对比,觉得有太多的方面,欧阳芭莎难望自己项背,固然欧阳芭莎比自己年轻,但就容貌而言,她之无妆自丽,人所共识,欧阳芭莎之浓妆矫饰,人所暗嗤;她体态丰腴娇夭,富于成熟的性感,方天穹曾多次由衷夸赞,欧阳芭莎身材不雅,三围不相称,以方天穹那样一个在性感要求上苛刻之极的家伙,怎会忽然有了嗜痂之癖?要论修养、谈吐、气质、风度……欧阳芭莎之玩世不恭、张牙舞爪、任性怪诞、不计后果,难道是值得欣赏爱恋的?……真真叫人不可思议!

夏之萍后悔,自己以往没有特别警惕欧阳芭莎。她们在某些社交场合见过面,有一次方天穹在家里搞“派对”,夏之萍张罗了一大桌自助餐,来的十多个人里,也有欧阳芭莎,不过她好像是不仅迟到许久,也早退了多时,夏之萍记不清那一回方天穹同欧阳芭莎之间有什么“双人镜头”,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也许就在那以后不久,方天穹同欧阳芭莎便有了当众(只是瞒着了她夏之萍)喝“交杯酒”的行径!而现在,方天穹仙去之后,欧阳芭莎竟声言她手里握有《蓝石榴》的最后几章,并扬言该书一旦出版,扉页上要标明“谨将此书献给欧阳芭莎女士”!方天穹同她,后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她凭借着什么,使方天穹的情感世界从简珍那里旋转到我夏之萍这里十来年之后,竟又旋转并落定在了她那里?

荷叶无言,荷花默立。没被荷叶覆盖住的池水,绿幽幽地没有一丝涟漪。

夏之萍越想越有气。就在欧阳芭莎打来那个形同勒索的电话第三天,果然就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小伙子找上门来,手里拿着一纸欧阳芭莎从外地电传来的“便条”,上头写着:“请将《蓝石榴》手稿(或手稿复印件)交小钟转我,谢谢!”口吻不啻一个女皇,似乎夏之萍是她的臣属,必须恭接圣旨、立即照办。夏之萍问那小钟:“你是欧阳芭莎什么人?”答曰:“帮她办事的。”夏之萍心想:欧阳芭莎能给你什么好处,你这么卖力地为她办事?这话当然问不出口,夏之萍又问:“欧阳芭莎究竟在哪儿呢?”答曰:“外地。”这不是废话吗!夏之萍追问:“外地哪儿?”答曰:“我也不知道。”夏之萍说:“怪了!你不知道她在哪儿,东西怎么转给她?”小钟从容地回答:“我只管帮她取东西,送东西,另有别人帮她。”夏之萍心想:一个欧阳芭莎,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帮她,还各人只管一段,她哪来这么大的谱儿?她究竟算老几?夏之萍没好气地说:“我这里没她要的那份手稿。再说,有也轮不到她来要。”小钟却不慌不忙地说:“给复印件也行。您要没现成的复印件,又怕我拿走原稿不还给您,您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复印,楼下我有车……”欧阳芭莎支来只管一段儿的走狗竟还有小轿车,都是些什么人物!夏之萍便下逐客令:“你走吧!也别再来!你愿意告诉她你就告诉她,她说的那稿子已经让我给烧了,我对那稿子有法定处理权,我处理的办法就是烧成一堆纸灰,你走!开着你那车快走!”那位小钟走后许久,夏之萍还坐在沙发上气恼得瑟瑟发抖。

……想来想去,欧阳芭莎所吸引方天穹的,无非就是她那山高水深的背景。有一回方天穹在家中忽然吟出“侯门一入深似海”的句子,细加推敲,也许恰是与欧阳芭莎幽会后、送她返家归来的感慨。方天穹在简珍那里找到了躲避社会风暴的小巢,社会风暴过去,自己筑巢已非难事,方天穹便弃巢而出,在夏之萍这里找到了温柔和**,夏之萍为他经营的这个小巢比简珍那边更有现代城市风味,所以方天穹遗弃简珍而自己却无所失,那么,估计方天穹近来又从欧阳芭莎那里找到了所谓上层的神秘与快乐,倘若老天爷不及时将他收回,那么,也许他便会演出遗弃夏之萍的一幕,而去同欧阳芭莎共享那一层次的荣华富贵,在那里,方天穹既有不亚于当年简家的安乐巢,又定能找到填补夏之萍空缺的性快乐(倒不一定从欧阳芭莎身上获取,夏之萍知道,那一层次的享乐方式绝对是开放型而非保守式的),方天穹所损失的,也许仅仅只是一点点他并不以为多么可惜的优雅型的温柔,但他所获得的,几近于整个世界——多亏老天爷中止了这一进程!多亏!

夏之萍在方天穹死讯传来后,头一回由衷地为他的突然死亡感到快意!这快意充溢上心头并朝肢体流泻时,夏之萍不禁为自己的此种心态而惊悚。她打了一个激灵,并且觉得满池的荷叶荷花似乎都在偷窥她的心态,不由得掏出手帕揩起颜面上细小的汗珠来。

“好呀,对呀,能出来散散心了!应该呀!”

谁?夏之萍一扭头,竟是宫自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长椅旁。

宫自悦不请自坐,坐到夏之萍身旁后便滔滔不绝地说:“好呀好呀,这就对啦!我一直担心你精神上总处于紧张压抑的状态,被一桩又一桩接踵而来的刺激搞垮,这就对了嘛!来公园散散心,跟大自然拥抱一番,这样你精神就安逸了嘛!我们朋友们也放心了嘛!我去你家找你,按了半天门铃也不见开门,我就作出了一个乐观的估计:你是到附近公园散心来了,果不其然!你看这公园虽小,景色不错嘛!荷红柳绿,波光粼粼,可以清神,可以静心……之萍女士,我来找你,还是为了纪念茶话会的事啊……”

所谓半官半民的方天穹追悼会,因为一无遗体可供告别,二也无须一纸空洞的悼词,所以一些朋友便主张开成个以评价其文学贡献为主体的“纪念方天穹茶话会”,宫自悦对此事最为热心,拉赞助,找场地,联系报社和电视台,安排会后少数人的“便餐”,种种事宜,进展都颇顺利,但没想到却受到了夏之萍的抵制,宫自悦打电话说不通她,便找上门来,不得其门而入,便追踪到这公园荷花塘边上。

夏之萍冷冷地对宫自悦说:“要开,你们自己开。我是肯定不去的。”

宫自悦再作耐心劝说:“那怎么行呢!没你出席,会能开吗?我知道,你主要是怕有那让你讨厌的人物出场,尤其是那位芭莎,但我们不给那样的人发请柬嘛!据我的可靠情报,芭莎现在是在南京,下榻金陵饭店,一时回不来,所以,我们抓紧开,她也不会闹出硬闯会场的事来!别的还有谁你见不得呢?你尽管说!我把他名字立时从名单上删除!简珍我们本来就没必要请,那个简莹,原来考虑过她,是为了想在会快开完的时候,让她以方莹的名义出面爆个冷门——控诉欧阳芭莎霸占了她父亲的遗稿《蓝石榴》,大大地轰动一下!你那销毁手稿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会知道;欧阳芭莎手头究竟有多少章手稿,别人也都不清楚,我们就说成她全霸占了嘛!让她出个丑!给她个难题!……”

夏之萍鼻子里“哼”出一声,问他:“那你怎么解释,方天穹一部新小说,手稿会不在自己家里,不在自己妻子手里,而在一个离婚独身的女子手里?”

“太好解释了!”宫自悦用急速的语调说,“原来你是顾虑这个!不用顾虑!解释起来很简单:方天穹把原稿交给我,请我代他复印,欧阳芭莎是从我那儿把手稿拿走的,至于我怎么会让她把手稿拿走,以及她不认账怎么办,等等,你都不用操心,我一定能自圆其说!你看,人们听了,丝毫不会想到方天穹跟芭莎有什么猫腻,更不会让你丢份儿!”

“我现在不想有什么轰动!我不想开任何会,我只想安静,我要安静!”夏之萍激动起来。

“好好好……我们就开个安安静静的会,不找简莹,也不向记者们抖搂什么冷门,行吗?”宫自悦说,“不管怎么说,天穹兄死得那么惨,我们作为他的亲人、朋友,总该聚在一处,寄托寄托我们的哀思啊!”

“我没有什么哀思!”夏之萍脱口而出。

“怎么?!”宫自悦没有想到。

夏之萍有点后悔,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毕竟是个有杀阀的职业妇女,便也不怕宫自悦四处去散布这一最新消息,她站起身来,撑足全部精神,对宫自悦明白无误地宣布:“是的。我现在对方天穹没有什么哀思。我觉得他是死得其时。我现在对于他没有爱,只有恨!”

说完,夏之萍便挺直腰肢,管自走开。

宫自悦站在荷塘边的柳荫下、长椅旁,先是愣愣地望着夏之萍离去的背影,后来,他颜面上便渐渐浮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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