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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哥在家吗?”

这是一种乡下人的拜访方式,不按门铃不敲门,一边招呼着一边就推门往里迈脚。

仲哥正在给病床上的妻子扎针。他自学针灸按摩推拿拔火罐点耳穴掐脚穴,颇有一定水平,在工段上邻居中都有相当口碑,令他困惑的是,每当他将这些医术施之于亲人时,不是事倍功半,便往往收效甚微。但他仍希望能通过自己耐心而坚韧的施治努力,可以使已被医院大夫宣布了不治的妻子重新站立起来。

仲哥迎向屋门,只见进来了三个人,头一位似面生却又面熟,未等他开言,那半生半熟的女子便爽朗地自我介绍说:“别把我忘了呀!雷秀英!当年您给我打的那口箱子,如今家里有了多少新家具,我也没扔没毁!”

原来是雷秀花的姐姐,从东北回来探亲,已经到了两三天了,这晚是特意来仲哥家拜望的。

“还不快叫仲叔!”雷秀英把一个肥肥实实的少年人拉到仲哥面前,那少年腼腆地叫了声“仲叔!”便又缩到灯光照不亮的地方。

“姐回来两三天了,”雷秀花仍站在灯罩投下的阴影中,只望着从里屋迎出来的仲哥老娘说,“一到家就说来看大妈,看仲哥,可又不好意思打扰……”

“这话说哪儿去了!”仲哥老娘走上前,一把攥住雷秀英手,上下打量着她,喜笑颜开地说,“胖了!还养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好福气!……”

仲哥就把雷秀花介绍给病床上的仲嫂,仲嫂微笑着向来客点下巴,仲哥代为解释说:“穴位上还停着针哩,一时不好说话……”

仲哥麻利地沏茶,老娘指挥三位来客就座;仲哥把茶壶茶杯摆到折叠圆桌上,这才看清雷秀英在那圆桌上搁放了几件礼物。

“仲哥给我们姐俩的恩,咋报答也报答不清……”雷秀英打开第一个纸包,里头是一只玻璃匣子,匣子里红绸衬底之上,是一头人参,她截住仲哥老娘的话头说,“这能贵到哪儿去?如今俺们没发大财,日子过得真还挺火!东北乡下人,能有啥往京城里带的,这个我还真带对了,大妈您吃一半,我仲嫂吃一半,岂不正好!补元气的,可灵哩!这是我那男人亲自去药铺选的,认识那儿的人不是?所以一准是真货,不掺假的……”接着她又拍拍第二包礼物,那是一只捆扎着口子的布袋,她说,“这就别打开了吧,您们可别见笑,就是最平常的大豆!不过我可是一粒一粒选过的,个个都跟我这二小子似的,肥实着哩!怎么着吃都行,磨豆浆、点豆腐,那可没治了!……”第三样礼物,搁在个纸盒子里,没打开,她先笑,笑完两只眼的眼角又往下弯,语气一变,话也结巴起来,“你们想也想不到……这、这东西……”

雷秀花一旁帮她说完:“当年我们糊涂,砸了您家的,如今姐专门到瓷器店去挑,挑了多少家都没有,后来就托店里找窑上专门给烧了一个……”

雷秀花帮助姐姐把那纸盒打开,取出一只老样式的圆柱形大茶壶来,还有八只茶杯,那圆柱形茶壶上,绘制着八仙过海的图案。

仲哥老娘一看,笑得露出豁着好多空当的牙床,拍下手说:“咳!我早把它都忘了!瞧你,心眼儿还真细!”她一生从不懂得记仇,对于“**”中“破四旧”的那些个事,她的不快也确实早已灰飞烟灭,所以见了那壶,只感到一种意外的快乐。

仲哥心里却滋味复杂。他想到《易》里的“复”卦,“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失而复得,固然是一桩好事,然而这也意味着,一种宁静状态的终将打破……

仲哥老娘端来了两笸箩待客的零食——一笸箩炒花生,一笸箩炒葵花子,这也是她家自己的常备零食,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小孙女娑罗总要吃出一地的皮壳。

仲哥去为仲嫂取出身上穴位中的留针,又为她小事按摩。他们的闺女娑罗从外头玩完回来了,仲哥老娘让她叫大姨二姨,又让她跟那小哥哥认识,他俩倒说得上话,坐一处打开电视看上了连续剧。仲哥伺候完了仲嫂,大家围坐一处拉家常。

雷秀花心里的尴尬愁闷,渐渐浮现到脸上来;她偷瞥仲嫂几眼,心中很为那晚娑罗树下的孟浪愧悔;她把眼珠从下往上瞟仲哥,瞟定后又赶忙闪开,她真怕仲哥已在心里判定她是一只破鞋;她没心思旁听仲哥老娘对姐姐的那些热切的问询,以及姐姐回答她老人家的那些带有自满自足意味的话语……

雷秀英又反过来向仲哥和仲哥老娘询问史大哥史大嫂一家的情况,以及另外那几位兄弟姐妹的情况,听说小弟不仅上了大学,还当过什么研究生,毕业以后分到挺了不起的部门工作,除了离家远点,轻易回不来家,那真是十全十美的状况,羡慕得了不得,她回想当年,自己跟妹妹在中学里也都是拔尖的人物,又是劳动模范的家庭背景,要没那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发愣的“**”,不也是上了大学,早成了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了么?现在,自己却“老大嫁作农人妇”,一片北京的叶子,飘到了遥遥远远的冰雪之乡,唯一可庆幸之处,就是叶子没有腐烂,而在那里生了根须,又发出了新芽,展出了新叶,唉,日子,生活,人的命,人的运,谁能掰得清、算得明?

雷秀英感慨一番之后,发现妹妹和仲哥两人话都太少,便推推妹妹雷秀花胳膊肘说:“你怎么回事呀?跟仲哥这儿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呀?多邪乎的事,仲哥都帮过咱们,如今这事,其实也还没邪乎到哪儿去,你就一五一十跟仲哥说说呀!”

雷秀花心里发酸,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觉得自己整个儿地不争气。男人不争气,儿子不争气,自己确确实实也不争气,心里头总长满杂草,整天昏头昏脑的,理不出个头绪,看不见个目标,没有个奔头……净向往些个实现不了的事!仲哥是属于那病床上的仲嫂的!自己心里怎么总赶不走那股子火烧火燎的感情?经过那晚娑罗树下的事儿以后,仲哥还愿帮助自己吗?说是那事只有天知地知我雷秀花知他史仲奎知,可那晚柏树林子里,分明有个人影儿一闪,那不干不净的传说,怕已经散布开了吧?我自己纵使让人们用唾沫淬死,也心甘情愿,可连累了仲哥,我死了也得不着安宁!还不得在地狱里头,受那应得的煎熬!雷秀花啊雷秀花,你这造的是什么孽啊!还不如当年随姐姐去了东北,在那粗粗黑黑的田野上,建立起一种大豆般朴素而肥实的生活!唉,我该怎么办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活着真累,真难,真没脸啊……

“她开不了口,那就还是我来说吧!”雷秀英对仲哥说,“小宾子越来越拴不住笼头了,前儿个在一个不三不四的宾馆里,让公安局抓赌给抓进去了,秀花那张嘴,去了一趟,没把情说下来,倒越发地让人家起了疑,仲哥,你救人要救彻,我跟秀花一块再去的时候,劳您个大驾,跟我们一块儿去,好好跟人家说说,没什么大事,就放了他,我们保证以后好好管教,要罚款,我们认罚……”

仲哥老娘心软,一听就冲着仲哥说:“那你还有什么说的,人家雷家如今没个主心骨儿,你帮着给说说情还能累着你什么?”

仲哥平时并不嗑葵花子儿,这时却一粒接一粒默默地嗑着。这事,他出面并不合适。公安局的人怎能理解,他算雷家姐妹什么人?况且,雷秀花心里头,窝着一腔对他的感情,那是他不需要,并且于他有害的……

“你就帮帮她们吧……”躺在病床上的仲嫂,发出了微弱然而真诚的声音。

几双眼睛,一时都集注到了仲哥脸上。

仲哥不动声色,只是仍旧嗑着葵花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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