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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还有谁比自己更加不幸?!

陈新梦一边走,一边哭,街上不少行人都对她侧目。这是怎么啦?穿着打扮都挺讲究的,不像是谁家的保姆,更不像是盲流进京的外地人,远点看甚至像个海外华人,属外宾一级,怎么用手绢子一会儿抹眼睛一会儿堵嘴巴,呜呜咽咽地往前走……敢是高级精神病?

陈新梦的确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父亲已进入弥留状态,大概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便要辞世。在这样一个沉痛的时刻,哥哥嫂嫂不是守在父亲病榻边恪守孝道,而是趁陈新梦不在家时,闯进去在所有父亲遗物上加封条,举凡柜子、箱子、抽屉乃至于壁橱,凡他们认为存有值钱物品的地方,都毫不客气地加上了盖有“陈胜利”印鉴的封条,并署上了日期。陈新梦从医院回到家中时,一见那景象真是吓了一跳,“**”时她还很小,“红卫兵”也曾来抄过家,但来的“红卫兵”不是学校里的学生而是机关里的干部,较为文明,记得除了拿走一些东西,也在父亲书柜等处加上了一些封条,后来父亲很快得到“保护”,也就没有再遭劫难;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封条竟又出现在她家!陈新梦在惊愕万分的心态中,读到陈胜利留给她的一张字条,搁在一进门靠墙壁的半月桌上,字条上写着:

新梦妹:

为合理清点及合情继承父亲所有遗物(主要是手稿、手迹、藏书、字画、文物及现金、存款),不得已采取了封存方式,以俟父亲后事妥办毕从容解决。请鉴谅,并请协助!

兄 胜利暨嫂年 月 日又:为何私撬书柜?转移了什么重要物品?

请妹自爱、自重,并请届时作出可信解释!

陈新梦看了,几乎晕倒过去。

好容易支撑着没有倒下,她摇摇晃晃地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望着那些白色带黑红斑点的封条,只觉得是一条条斜趴着的狰狞怪蛇,仿佛随时都要跃起将她脖颈缠绕、抽紧、咬啮!

她该怎么办呢?谁能帮助她呢?

她自然又只好找宫自悦。宫自悦很不好找,但她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你可以打一个又一个的电话,追踪他的最新活跃地点,上一回,她不是在一家宾馆的卫生间里,找到自称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他了吗?

大约打过六个电话以后,她终于在一家专营韩国烧烤的高档饭馆里找到了宫自悦,那是一家什么炊具公司宴请外商,宫自悦自然又有某种非常充分的理由参与其盛,柜台小姐请宫自悦去接电话,这回他没有去猜欧阳芭莎,他心中有数:八成是那位排骨西施!

果然!

“宫自悦吗?啊呀可找着你了!你快帮帮我吧!我哥他……”

宫自悦这回满心不耐烦,不痛快。你哥哥你嫂子跟我有他妈什么关系?!贴了封条?你撕了它不结了!惊惊乍乍的干什么?!找我,我能给你保镖是怎么着?我宫自悦该你的欠你的了?你们家那点儿破事,从你老子那儿就让人起腻,我现在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当然,宫自悦满肚子这些个杂碎,倒还没趁着酒劲往电话筒里呕吐,他只是装腔作势地说:“哎呀,新梦,实在对不住,部长刚到,我实在不能细听这个电话,你先沉一沉气,晚上往我家再挂一个吧!”说完,也不管那边陈新梦多么着急,怀抱多么大的期望,“呱嗒”便把话筒一扣。

其实哪来的什么部长!宫自悦是看见服务小姐正往烤炉那儿端生田鸡腿,那肥嫩的田鸡腿烤起来再香不过,他若再让这个无聊的电话绊住,田鸡腿肯定让那几位饕餮鬼一抢而空!宫自悦回到自己那一桌烤炉边。韩国烧烤的烤炉炉面与桌面平齐,炉面上是一排铁箅,燃气火在桌子下面,桌子上方有可以下拉上推的粗大的排烟管。他一回到桌子边便动手烤田鸡腿,同桌的人问他:“谁呀?能把电话打到这儿来?”

宫自悦一点也不保密,一边往田鸡腿上浇作料一边说:“那位挨得了今儿个挨不到明儿个的陈老的千金,陈新梦,跟她哥哥嫂子在窝里掐起来了,还不是为了瓜分遗产的事!”

一位略知点前情的胖子便问宫自悦:“咦,你不是揽了个事由,要把陈老的抗战日记,交由香港一家出版公司出版吗?”

宫自悦一边大嚼田鸡腿,一边给自己酒杯里斟长城干白,以“三年早知道”的口吻告诉同桌诸位说:“那都是传闻。跟你们说吧,陈老在大脑软化以前,早立了个遗嘱给有关部门,现在有关部门一等他咽气就马上要公布的,他将他收藏的所有1949年以前的图书,包括线装书、珍本、孤本、秘本,还有所有的名人字画,所有的道光以前的文物古玩,所有明代家具,以及他个人所有的手稿、手迹、日记、札记,全都捐献给国家;那陈氏兄妹所能瓜分的,无非是些现款、存款以及一般的衣物家具用品等等,估计也没有多少!陈氏兄妹,到这会儿还都蒙在鼓里哩,还在那儿争什么文物手稿,告诉你们吧,他们一件也捞不着!那陈老头在遗嘱后头开有清单的!遗嘱还说,不开追悼会,不保留骨灰,不进八宝山,骨灰送植物园当花肥,遗体送医院做医学解剖……”

宫自悦一口气说完,连饮三大口长城干白,咂着油嘴,同桌的人大佩服——偏他宫自悦什么都门儿清!

其实宫自悦也是来吃这韩国烧烤之前,才打听到这个可靠的消息,当时他一听也不禁悻悻然,在陈老大脑软化的情况下,利用陈新梦跟他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劲所拿到的抗战日记出版委托书,在那份掌握在有关部门手中的遗嘱面前,自然只好算是一张废纸,并且最好不要再亮将出来——他已决定将其投入机关办公室的碎纸机中;他对陈新梦那点本来是勉强支撑起的兴趣,自然在获得这个消息后立即化为了乌有,可是陈新梦“商女不知亡国恨”,竟还来纠缠他宫自悦,你说讨厌不讨厌?!

陈新梦没有想到宫自悦那么快地挂断了电话。而且,她从电话听筒里感受到一种冷森森的气息。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悲苦无告,她一头扑进长沙发,痛哭失声。

……来人把她迅即用小车又接到了医院。父亲已溘然长逝。她扑到灵床前,被护士们拦挽住了。陈胜利哭得泪人儿一般,而且毛孔中冒出的汗与泪水似乎一样的多。嫂子也用手绢擦鼻子,看来她那眼泪也并不是假的。乱哄哄之中,一位什么报纸的记者说他要采访陈老的家属,没等单位里的人和医生说话,陈胜利便立即上前献出正身,主动握住记者的手说:“我是陈老国内唯一的嫡子,我真是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新梦晕死了过去,被护士送到一间空的病房里救治,后来她醒了过来,趁护士不在身边,她走出了长廊,走出了医院,走上了大街……

悠悠长街,茫茫人生,陈新梦失去了理智,她一边哭,一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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