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春的门槛》,究竟该怎样表现?蒲如剑已经撕揉、割破了不知多少幅草图,而留存的草图和半成品,也已逾二十来张。
蒲如剑在自己的画室中检阅着那些留存的草图与半成品。采取具象绘法的,黑色的墙体、上方呈圆弧形的门洞,以及门洞内少男的身姿,大体上都没怎样变化,但对门洞外的处理,则有着许多的变体:面目清晰的回头凝望的少女;面目模糊的舞动的少女;变形的如幽灵鬼怪般的少女……这还都是用高调的处理;另一种则是用略比墙体灰白的次低调处理,上有闪烁如星如光的游动的斑点和射线,隐约可以看出灰色中的人群,或一位少女的剪影……又有一幅,绘满鲜绿的草地,草地上有一象征性的长方形门框,门框这边斜放两只鞋,那边则飞动着几只鸽子。蒲如剑将这幅在手中停留良久,但终究还是扔开了它;再有若干幅完全是抽象的绘法,门已经衍化为一个不成形状的空缺,槛已无从辨认,一些色斑和线条、划痕似乎意味着突破的欲望与闯出的游移所交织出的痛苦;最后两幅则采取了“超级现实主义”的绘制手法,绘制的都是一扇门上所开的猫洞,一幅是从内向外看去的视角,没有猫的形象出现;另一幅是从外向内望去的视角,黑乎乎的猫洞内有两只猫眼在窥测着外部的世界,体现着迈出与不迈出之间的内心斗争……
蒲如剑最后扔掉了全部画幅,仰身倒在床铺上,双臂屈向脑后,双掌交错手指枕于脑下,望着天花板发愣。也许,那并不洁白然而没有任何色块与线条的天花板,才恰是《青春的门槛》之最佳构图?
电话铃响了,蒲如剑跳起来,到门厅里接电话。
“你别挂断!你要听我说,我是简莹!……”
蒲如剑握话筒的手抖动了一下,他确实想挂断,不过筒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他就仍握住话筒,但没有吱声。
“蒲如剑!你别挂断,我一来向你道歉,二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简莹在那边一口气如喷水池喷水般地潺潺往下倾诉,“那天当然是我不对!我已经找了心理医生,人家已经跟我谈过了,我那是一种心理病态,是不正常!是心理卫生不够讲究、心理健康状态不佳的表现!我现在已经康复了,已经清醒了,所以主动向你先在电话里道歉,并且还要当面再向你道歉!我跟逸哥也道歉了,不过他说他对我连一秒钟的怨恨也不曾有过,他说我那是‘无明’,‘无明’就是没有智慧,丧失理智,不懂事,没德行,他说‘无明火’是一种最可怕的内热,‘无明火起’就跟发高烧一样,是一种病态,所以,你瞧,他一个居士,分析起我来,跟笃信现代科学的心理医生简直没有区别……蒲如剑,你听着吗?你一定要原谅我,你知道一个人心理上发生病变时,他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理解、同情、谅解与宽恕!你告诉我,你原谅我吗?”
蒲如剑便告诉她:“我原谅。”
“那好,谢谢你!不过,除了请求你原谅,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并且要跟你父亲说,当面说!不过我现在电话里先告诉你,你知道那天我请你去,为个什么吗?当然不是为了让你目睹我跟逸哥犯混,更不是为了专门把你找去当我那‘无明火’的出气筒;我找你,是因为那天我在饭店当值的时候,恰好发现了一个秘密,详细情况我见面的时候再跟你们细说,现在我只把这个秘密简单明白地告诉你:你爸爸买那台便携式文字处理电脑,多花了一千块钱!那个姓鲍的家伙,讹了你爸一千块钱!转让那电脑的人,要价只是七千,可姓鲍的让你爸给了八千是不是?你爸,你,你们家的人,都太老实了!瞧,人家一玩你们,就是一千块!……你爸今天晚上在吗?要不,今晚我就上你家去,详详细细地把我发现那秘密的经过讲给你们听……另外,我也是要看看你那《青春的门槛》,究竟画得怎么样了,我猜一定画完了,而且特棒,对吧?……”
蒲如剑全线崩溃,不仅原谅了简莹的一切,而且请她当晚就来他家,并且回到自己屋里,蒲如剑便把几天来一直扣放着的简莹的油画像,重新翻转过来,靠放在书桌之上。画上的简莹一头男孩式的发型,浅浅地甜笑着,两眼里闪着聪慧而狡黠的光。
妈妈先回的家。蒲如剑先告诉妈妈,爸爸下午一个人到故宫转悠去了,对此,妈妈倒有良性的评价:“对呀,一天到晚总囚在家里,摆弄那电脑干什么?到楼外头走走,光是接接地气,也能对他有好处!”妈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蒲如剑便忍不住把简莹传达的秘密揭示给了她,并且宣布简莹晚上便会来家将整个情况和盘托出。
妈妈是不听则已,一听,岂止是“无明火起”,简直要同煤气灶一同燃烧,她扬声责骂起来:“鲍管谊真是黑了心!怪不得!这二年原本断绝了来往,死不上门,面对面都装成不认识的模样,我说怎么突如其来地一盆火地赶了来哩!敢情是为了坑咱们家一千块钱!这家伙忘恩负义且不说,这么干不等于打家劫舍吗?就我这么个穷酸的‘白衣战士’,你爸那么个倒霉的赋闲秀才,俩人归里包堆一月才拿多少银子?攒上一千块钱容易吗?好,他姓鲍的一口就咬下我们这么大一块肉!……”骂完鲍管谊,便又骂丈夫蒲志虔:“鬼迷了心窍!不老老实实待着,买什么电脑!那玩意儿是他这种倒霉鬼玩的吗?他那人,死要面子,人家鲍管谊起码口头上是说先不忙给钱,过些时候再说,他呢,你那晚瞧见了吧,人家把电脑一提来,他就催着我进里屋去给他数出钱来,倒好像咱们该人家欠人家交罚款似的!你爸那个人呀,活该他倒霉,你算算,有多少件事,他心里头明明没那么个想法,起码没那么个兴头,可让人家一说一劝,一哄一带,他就卷进去了!他就脱不了手了!他就掉坑里头了!也不知道他那心是为面子活着,还是面子该为心挂着!……”蒲如剑他妈在这种心境下哪里还炒得好菜?炒煳了一个肉丝苦瓜,本来还想炒一个西红柿鸡蛋,也完全没有了心思,说切几个咸鸭蛋,凑合着吃一顿算了:“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地随便由人坑,这日子还过它干什么?!”蒲如剑心里挺后悔,还不如先别把这消息告诉他妈!
蒲志虔差不多在游人已然散尽,安放在游览区的广播喇叭频频提醒游客已然静园、请速出园的情况下,才慢慢走出了夕阳残照中的紫禁城。
蒲志虔所从事的自然科学研究,不仅与工程技术尤其是新兴高科技的发展有休戚与共的关系,也与社会科学中的哲学、历史、社会学、心理学、行为科学与文学艺术有着复杂的相切、相割、浸润、交融的边缘关系。他的游览紫禁城,每一回都大异于一般的游客。据说在明代紫禁城建成伊始,每当夜深人静,在这座庞大的宫殿中,便有一处位置,能够在那里听到白天前门外、鼓楼前乃至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等市民商业活动区储留的“市声”,明、清两代都有感兴趣的皇帝,择一月朗风清的夜晚,钻到那对外秘而不宣的位置上,去聆听一下他的臣民一日里所发出的“混声合唱”,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特殊满足。早在三十多年前,他还没有从大学毕业时,便对这一传闻充满了实地考察、验证与论述的兴趣,但由于可以理解的大的小的政治的社会的以及技术上的种种原因,他的这一夙愿,始终未能对外公开,当然也始终不能得以履行。这天他出得紫禁城北边的神武门,一边沿着筒子河缓行,一边默默地重温着他的旧梦,他想,要是能堂而皇之地进驻紫禁城,当那夜深人静之时,能比较迅速地找到那一确能储留和发散出白日市声的立足点,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然而,如今的他,更没有这个条件了!接着,他又再一次感到悚然——多少年来,他也曾暗暗思忖过,倘若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紫禁城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只剩一位皇帝待在里面,他的心理状态,该是如何?大概已经顾不上感到寂寞和空虚,而会充满了深沉的恐怖!倘若是一位当代人,他晚上被孤独地关闭在这座庞大而繁复的建筑群里,纵使把各处的灯烛全都点亮,除非是神经系统麻木或心理上有着超人素质的人物,否则,以他蒲志虔而论,他也是会恐怖得不知所措的!又哪里还会真有寻觅到聆听白日市声最佳位置的心情!可以设想,静园以后,一个游人被锁在了珍宝馆里,他并非盗贼,绝对不想偷窃任何宝物,并且珍宝馆里的电灯全为他一个人而燃亮,他可以在珍宝馆中任意走动而绝对不受干预,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听见他自己脚步声在那宫殿中发出的回响,感觉到自己那鼻息声清晰而浓重,看见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并因光源的方位不同而不时散化作几簇阴影,又或从罩住宝物的钢化玻璃上照见了自己模糊的面容,所有这一切,大概都会使神经脆弱的人恐怖到疯狂的边缘!倘若当他静止不动时,偏听见了隐隐绰绰的咳嗽声,或远处廊檐下闪烁如萤的烛光缓缓移动,那么,他的心脏,就有可能因承受不住恐怖感而当场破裂!……
这种种阴森而生动的想象,使蒲志虔自嘲并自剖起来,他脸上挂出一个揶揄的微笑,心里头嘲笑自己说:你这家伙!又想干某种匪夷所思的单枪匹马的具有独创性突破性的事,但又患有最深切最细腻最脆弱的孤独恐惧症!那简直是不可克服的!并且,说真的,那也确是自己从未真正想加以克服的……
蒲志虔离开筒子河,穿过马路,沿着林荫道,缓缓朝自己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想到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爆发时,他还不到三十岁,扪心自问,对于那个古怪的运动,他从一开始就不曾彻底认同,他没有一个完完全全的“受蒙蔽”时期,即使在周围的人们呈现出最一致的狂热状态时,他内心里也仍储留着腹诽和怀疑,当他头一回听到人们唱《语录歌》时,他比头一回目睹“造反派”狂暴地揪斗“黑帮”还更惊诧,人们为什么要如此这般?但他这些内心中的良知,并没有能推动他做出任何明显的特立独行的事情来,他也跟着贴了大字报,在炎炎烈日下坐在广场上开会,举手高呼口号,并且当满脸油汗的积极分子教给大家唱《语录歌》时,他也一点不比别人声音低哑地跟着学唱……在“**”的前期和中期,还可以把自己的这种表现,解释为自卫本能,但为什么到了“**”后期,人们在私下里的不轨议论已经比比皆是,他就在自己家里,与鲍管谊等人一边喝酒一边不仅刻薄而且可以说确实是相当“恶毒”地攻击过**;对于报刊上那轰轰烈烈的“批邓”,人们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也敢流露出不以为然和不感兴趣,然而,他蒲志虔仍然同绝大多数人一样,出席批判会,听取或起码是假装听取别人念批判稿,并且在一份由某某人根据抄录报纸上文章写成的大字报末尾处,在一大溜名字后面用大字笔蘸墨加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候不那样做已经不仅不至于有杀身之祸,而且应当说相当容易蒙混过关了,然而他蒲志虔还是逃逸不出那一历史时期群体的生存模式,逃逸不出那一历史时期潮流的裹挟方向,逃逸不出那一历史时期群体的语言架构和行为惯性……
近十年来,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举例说,他对他所从事的那一学科研究中风靡一时的源于美国康奈尔大学的H·B·J理论,确确实实不仅存疑而且足以证伪,然而,当群体都争先恐后地朝其顶礼膜拜时,你那样做便会招来“保守”的恶谥,你无法逃逸出一种时髦的潮流,你无法逃逸出一旦兴起便充满了霸权味道的新型学术语言架构,你眼睁睁看着明明并非高明起码是并非最高明的某种东西在富于侵略性地膨胀,不仅无可奈何,而且,到头来,你也只能附和进去,至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小心翼翼的、先捧后疑的语言架构,显露出一点自己的小小学术个性——不过当后来一旦把那H·B·J理论之类的舶来品宣布为有害时,原先哓哓不休的鼓吹者在鸟兽散之余,却又纷纷表明他们早已超越出H·B·J理论了,他们确也早已超越——因为他们对任何理论的拥抱都只有不足三分钟的热情,他们朝更时髦的理论张开臂膊时,便把你留给了指斥那“旧”理论有害的榔头,而且他们甚至可以从那最新的高度帮助那榔头证明你的落伍、骑墙、无价值乃至于投机与无聊!而你自己,竟绝无能力逃逸于那榔头的捶击,因为你那些模棱两可、小心翼翼、先捧后疑的自以为是显露出小小学术个性的论文,却在都显示出你对H·B·J理论之类唯心论破烂货的鼓吹与推广,从而活该你倒霉!
蒲志虔回到家中的时候,妻子和儿子早因等不及他而吃过晚饭了,并且简莹也已到访一阵。蒲志虔一进单元便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妻子铁青着一张脸,儿子和简莹招呼他后便双双进入儿子的房间,似乎是看画去了。他一瞥桌上纱罩中的菜盘,更大感不快——今天不仅数量大减,质量一望而知是少有的“败笔”。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吃饭的时候,坐在饭桌对面的妻子不等他喝完汤,便将简莹告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他细捋了一遍,末后激昂地说:“你赶哪门子时髦呢?非这时候买电脑?你买电脑,又为什么非听那鲍管谊的主意,让他牵着鼻子走呢?他一坑你就是一千块,还算个人吗?你就交这样的朋友!而且那天他是没跟你约好就自己闯来的,你完全可以先不付款,可是,瞧你那副模样,马上让我进里屋拿钱,倒好像咱们该他欠他被罚了款似的!……”
蒲志虔对这一切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妻子报告的情况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刺激,仿佛在他心上拉了一个口子,而妻子的埋怨更如同往那口子里撒了盐,使他难以承受和忍耐,他脸色大变,突然把饭碗往饭桌上一顿,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气急败坏地对妻子嚷叫起来:“你少废话!电脑我就是要买!我愿意从谁那儿买就从谁那儿买!我就愿意用八千块钱买!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听见吗!我蒲志虔总还有买电脑这点个人的自由!懂吗?!……”
妻子当然不懂,她怎知道蒲志虔在紫禁城转悠了一个下午都形成了些什么思绪?她怎知道蒲志虔在回家的路上恰恰对自己的不能特立独行有过感伤的自嘲自叹?她为丈夫如此出人意料的粗暴无礼而惊诧莫名,她哭了,并且大声地抗争起来:“什么?你愿意用八千就用八千?那八千是你一个人的吗?!那里头有我的血汗!我有发言权!我没阻拦你买电脑就够贤惠的了,你还要怎么着?让人坑了一千块钱,你不心疼我心疼!你有能耐跟你那坑钱的朋友嚷嚷去!你倒欺侮起我来了!你说,这么些年,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良心让狗吃了!……”
蒲如剑和简莹出屋来看,一时不知所措。蒲如剑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急着让简莹来自己家;简莹也感到自己有点孟浪,或许,该耐心等到蒲伯伯回到家中、吃过饭,再心平气和地把获悉的秘密公布出来才好。
蒲志虔感觉额头两边的太阳筋跳得挺高,头痛,恶心,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尤其是暴露于简莹之前,很不得体,但他一如既往,缺乏将自己心态调整到超越群体无意识的纯粹理性高度的能力,他可以清醒地惊悚于自己的这种无力,却无法逃逸于这种无力……
他其实在一听妻子报告那消息时便确信自己的被坑蒙拐骗,但他不能正视与鲍管谊多年的交往在社会变迁中的质蜕,不能正视鲍管谊的忘恩负义、人性黑暗,不能正视自己那天一见电脑便让妻子去拿钱是极其浅薄的好面子行径,不能正视妻子对自己完全正确到无可辩驳程度的批评,并且,最要命的是,他在几秒钟里就明白了在这样一种处境中,他是完全不可能有特立独行的作为,去费时费事硬心破脸向鲍管谊追索那一千块钱的,这桩事仿佛一面更大更平更亮也更无情的镜子,照出了他灵魂的猥琐、苍白、无能与无告!
蒲志虔只觉得眼球涨疼、喉头发堵,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便禁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溅了自己一裤子一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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