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家借小学教室开业的外语学校上完西班牙语课程,简莹挎着月牙包快步走向什刹海前海西岸的“荷花市场”。几十年前,位于北京市西北城的什刹海湖边存在过卖各种京味小吃的“荷花市场”,许多新旧书籍上都有有关记载和描绘。现在有关部门企图恢复当年“荷花市场”风貌,在什刹海前海西岸设置了若干亭式摊档,租给个体户们经营风味小吃,练摊的商贩把各式各样——大都因陋就简——的一些桌椅板凳陈放在沿湖铁栅栏边的大柳树下,供买下食品的顾客坐下享用。除了摊档,也有一些小的或中等的铺面,可以入内就食,有的门外摆放着详尽的菜肴价目表,并在门窗玻璃上标明“冷气开放,内设雅座”以广招徕。
夕阳西下,晚饭时间尚未过尽,饕餮之徒的夜宵时间也已来临,按说这“荷花市场”应该生意兴隆才对,但简莹走进有着“荷花市场”字样的木牌坊以后,却发现顾客并不太多,许多遮阳伞下的桌椅都空空落落,一些个体户老板雇来的外省小姑娘,站在摊档柜台后高声吆喝着食品的名称,敲打着碗筷锅勺,并向过往的行人招手兜揽生意。随风飘来一股各类食品混杂成的催人口涎的气息。简莹便走近那些摊档,想挑拣一种好吃、洁净但又不至于过分挨宰的食品。
烤羊肉串、卤煮火烧、炒肝、包子、烧卖、面茶、切糕、豌豆黄、牛肉拉面、担担面、荞面、馄饨、爆肚、灌肠、豆汁、焦圈、小笼蒸肉、炸田鸡腿、炸鱼、炸虾串……温州鱼丸、朝鲜冷面、铁板烧、粤味煲仔饭、荷叶粽子、八宝莲子粥、绿豆粥、水果刨冰、热狗、牛奶、洋蛋糕……一路检阅过去,简莹是几乎每样都有兴趣,但又拿不定准主意。当年的“荷花市场”大概不会如此东西南北大荟萃、中外古今熔一炉。到底是如今。
最后,简莹选择了一种煲仔饭,揭开砂锅盖子,只见饭上面盖着广东香肠片、鹌鹑蛋、红烧排骨和炒豇豆,热烘烘香喷喷,她便又要了一瓶冰镇燕京啤酒,都拿到湖边一张圆桌上,坐进白色的阳台椅,从月牙包里取出自带的香味擦手纸,先细细地擦拭了塑料杯和方便筷,这才吁出一口气,打算好好地享用一番。
但就在简莹进餐前,随意地一顾视湖上景象,便不禁胃口大败。什刹海前海的东部,种植了很大一片荷花,荷叶田田,荷花高耸,本来倒也绿肥红瘦,颇有诗意,但不知为什么,过往的游人,还有在湖边就餐的食客,都那么喜欢往湖里乱扔东西,尤其是各种软包装饮料的外皮,以及简易塑料食品袋,风浪把多少天来所扔的东西吹拢在一起,形成白沫镶边的好大一片!最奇怪的是面对那么大一片水上垃圾,人们不仅并不急于将它们清除,还心平气和地穿着游泳衣跳进湖里去游泳,只不过小心翼翼地避免同那一片水上垃圾接近罢了!早已经出伏,不过是“秋老虎”而已,游泳的人却还很不少,许多父母带着孩子,租用着湖边个体户提供的充气浮垫或救生船,兴高采烈地在脏兮兮的水里捞取一点岸上所无的清凉,而湖边还有不少临时推着小车来兜售生意的小贩,那些嬉水的人们中,大有购买了饮料后便将包装信手一扔的人在,因而那水上白沫镶边的垃圾场,俨然就要从东边的荷花区,迤迤逦逦地漂到简莹身边的西岸栏杆下来……
简莹只好把头扭回来,不再去看那北岸新修建的仿古亭廊、有西洋式彩色帐篷的湖心岛(那是一个游乐场,不过当时没有开放)、湖东密集的荷叶与稀疏的荷花、在近岸处如同煮饺子般的游泳嬉水者、一大片仍在扩大的水上垃圾等等互相矛盾的景观所构成的一种现实。
真是一个象征。简莹心里想。
是一种文化。简莹心里又想。
因为责任不在我,并且,我无能为力,所以,拜拜!简莹接着想。
简莹啜着啤酒,偶尔夹一点香肠,想心事。
现在护照已经有了,突击一个月的西班牙语,便可以去秘鲁使馆办签证了。机票款不够,另外,也需要再倒换些黑市美钞,带在身上打基础;逸哥的确可恶,不过,又其奈他何!……
仔细想来,那天伸手去打逸哥,固然有种种心理的、性格的、病态的、偶然的因素在交互作用,其实最根本的,还是自己同逸哥对于生活的态度,绝然地相反,如阴阳电之不可长久和平相容,纵使有那和平共处之心,也会在不经意的微小冲突中,出乎双方意料地爆击出电闪雷鸣……
什么居士!什么佛,什么道,什么禅,什么易,什么太极八卦,什么瑜伽气功,说到头,不过都是把生活视作一种罪愆,一种苦难,因此,逃避生活,保存自我,而自我在逸哥那种人看来,不过是生命本身罢了,因而,使生命尽可能地不消耗,或极其俭省极其刻板极其无聊赖地点点滴滴地消耗,便是他们那种人至高的目的,也是极高的境界,他们有时间不仅不去享受,不去求欢,而且藐视理性,摒弃科学,不读科学著作,不学外语,不关心世界局势,不介入社会现实,他们一天到晚企盼着从所谓东方神秘主义中得到感应,预知前程,占卜因果,浑浑噩噩,懵懵懂懂……
像逸哥那种人,居然很多!各社会阶层的人都有!那天不是有位一眼望去便是从“都市里的乡村”来的,尽管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仍掩饰不住其土里土气怯瓜怯菜的筑路工,逸哥叫他什么仲师傅,来到我家小院吗?也不知他找逸哥,叽咕些个什么,可能又是一位居士吧!那人走后,逸哥居然有兴致向我夸赞起来,说是那真乃风尘中的豪杰,底层中的黄金,不仅人品高尚,心地善良,而且思想深邃,多才多艺……还有什么上孝下悌啦,乐于助人啦,坐怀不乱啦,等等,等等,总之一大堆在我简莹看来都是散发着霉味儿的优点;那当然是一位至少跟逸哥一样值得尊重的货真价实的好人,然而,正是因为这种收敛型的、保守型的、本分型的、道德型的人物太多,才使得那些绝无创造性和创造力,只有侵略性和破坏性的坏蛋,得以没有多大障碍地贪赃枉法、胡作非为,寡廉鲜耻、穷极无聊地一路活跃下去!
逸哥的父亲老王,现在我简莹也叫他爸,应当也划入这一类……或许连逸哥、仲师傅一类人都更不如,因为他的生活观念更平庸,更乏味。当然,他现在有一点寄托,便是弄书法,但我实在不能理解,无论谁来请他到一个什么哪怕是很低档很无聊的场所去“当场挥毫”,他答应下来的同时,第一句话总是:“我可是不会写字啊!只好勉为其难,当众献丑了……”其实我觉得他写得已经很不错了,他所缺少的,只有一条,便是狂气,他为什么不挺起胸膛(挺不起胸膛至少可以挺起他那大肚皮),大声地说:“好!我就给你们写去,让你们眼睛都唰地一亮!”他倘若能那么说,能用那么个心劲去写,写完能用那么个气概面对别人无论是褒还是贬,他肯定早跻身一流书法家中了!
妈呢?妈跟爸,是一个萝卜一头蒜,相差有限,所以他们那旁人看来很滑稽的结合,竟一直持续下来,并且大有不仅白头到老而且秃头到老的地步!妈最近的生活比较有起色,因为方天穹之死,是一个强刺激,激起了她的仇恨,她要借机会报复那个叫夏之萍的女人,当一个人有足够的社会伦理和法律作后盾,凭借着仇怨去实行报复时,那也能构成一种创造,因而生活也就超出了平庸,得以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但妈的美中不足是没有冲劲,或者说她的冲击力没有后劲,瞧,日子稍长,她就优柔寡断、游移动摇起来!……
有的人,比如蒲如剑的老爸,那位颇有名气的学者、专家,我本是很景仰的,没想到如同许多照片上、屏幕上的风景,不可以真的身临其境一样——一旦真的到了那跟前,便会发现不过尔尔,乃至大为败兴;那蒲志虔对别人施之于他的不公正乃至欺凌,居然忍气吞声!居然毫无办法!更古怪的是居然用自虐的方式来平衡心理上的畸变!他的生活,也许只光明灿烂于他那个瘦伶仃的躯壳之内,对躯壳外的一切,他简直没有驾驭的能力,看得出他常常被人牵着鼻子走,并且还常常自穿鼻孔、自备鼻环!
蒲如剑那个德行,很像他那老爸,瑞宾他们都叫他“剑把儿”,一点不错!只是不断地让人握住舞来舞去,而全无闪光的锋刃!那天我去他家,道歉、告知他家被人坑了一千块、看画……除此之外,我还提去了一兜子“资料”,供他为买下了出版社书号的个体出版商设计封面。我告诉他怎样利用那些从港澳台和东洋西洋杂志上裁下来的彩页,要巧妙地剪贴拼合,刚要露出“大波”(就是女性肥大的乳房)便立即用一个人民警察的头像斜着遮住(这类正面资料很好找,不用我再提供);似隐似现地有一点床上**镜头,却又压上一幅人民海关缉私的大幅照片,诸如此类,以蒲如剑那个聪敏劲儿,应当是一点就通,蒲如剑也确实一点就通,我并且告诉他,这费不了我们多大功夫,可一个封面,多的能有上千的报酬,最少的也能得着二百。他设计,我经手,等于他是艺术家,我是经理人,得了报酬我们两人对半劈;嘿,听了我的计划,他先是说:“那算什么艺术?”这话倒对,那他妈算什么艺术!接着他又说:“这太危险了吧?”这话就古怪了,太危险怎么着?难道你蒲如剑一天到晚囚在你那破屋子里画什么谁也不要看谁也不想要绝对没人买的一听那画名儿就能让人嘴角撇到耳根的《青春的门槛》,安全倒安全了,你生活就有意义了?再说,你不想法子挣点钱,老大不小的了,光那些个绘画纸张、颜料、用具,一个月就得投资多少,总让你爸你妈供着,也好意思?就算你那《青春的门槛》真是他妈的艺术,也得靠挣钱去养那艺术,给个体书商设计封面,就是挣钱的捷径,就能养你那艺术,因而也便是一种艺术!……
危险?对了!在我简莹看来,生活就是为了消费生命,而且要有滋有味地消费!当然,这消费的核心含义是创造,而任何一种创造必立足于革新,任何革新便都必是一种冒险!生活就是冒险!就是历险!你看我考大学时,除了地理、英语两门以外,其他几门为什么分数都让那些个僵尸般的判卷者大把大把地扣掉了?绝不是我根本不会!也不是我脑慢手夯!主要是我总想换一个比标准答案更有创见的答法!是的,危险!并且我果然因此被刷了下来,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从考进大饭店到决意赴利马到终于拿到护照,哪一步不是险棋?并且前面还面临着更大的风险,但人生中本来最活跃最多变最饱含机遇最能任创造力驰骋的,不就是一个险字吗?我简莹冒险是冒定了!以身赴险,是我天然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
……当然,谁也别误会,以为我简莹是要胡来,冒险与胡来完完全全是两码事,从几十层的楼房顶上一头跳下去,那是胡来,但从几十层的楼房顶上用固定得绝对可靠的缆绳把自己技巧地缒下去,那就很可以视作一桩乐事……对了,瑞宾,那也是个同学,听说他果然“绿”了,栽进局子里去了,他那不是什么冒险,就仿佛不懂得化学知识的人,偏认为白色结晶的农药跟盐巴没什么大的区别,不听别人劝告非要逞能往嘴里搁一样,那是愚蠢,不是冒险!……
那位名叫鲍管谊的人呢?据说是蒲如剑他老爸的大学同学,多年老友,可他愣下手来坑了蒲如剑他老爸一千块钱,那是不是冒险呢?当然也不是我简莹心目中的那个冒险。冒险是一种游戏,而游戏是要讲规则的,打牌要按牌理出牌!社会上普遍承认的道德准则,公众共同厘定的法律秩序,这是人生游戏应当遵循的规则,冒险,应在这规则范畴内进行,所谓突破,也应只是在道德与法律的空隙间(有时那空白处很大,已并非缝隙而是飞地)游动;像鲍管谊那样干,至少明显有违道德,是犯规行为,倘不对这类小人的犯规行为实行惩罚,那么,积累多了,形成风气,社会上便只能形成越来越多的忍气吞声的苟活者,而像我简莹这样想按规则冒险的人,便要两头受阻,不得快活,所以,哼,纵使蒲志虔和蒲如剑都不采取行动,我简莹也要让鲍管谊这家伙尝尝社会正义所施惩罚的滋味!……
……都说我简莹早熟,我其实熟得并不比王熙凤早,王熙凤还没我这么大就早主持上荣国府的府政了,还把不按规则游戏的贾瑞恶治了一通,还协理宁国府……对,像鲍管谊那号人,就欠出来个王熙凤,给他来个“毒设相思局”!……
……方天穹呢?还有那个名字怪有趣的欧阳芭莎,他们算是哪一号人呢?尽管妈妈提起他们,尤其方天穹,便咬牙切齿,但即使从妈妈那些否定性的描述中,我也感觉方天穹——我真正的爸爸——大概是一个算得上具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不爱他,但他毕竟是我的生父,流动在我血液中的冒险欲,多半就是来自他的遗传!欧阳芭莎我没见过,关于她的信息也很模糊……对了,关于她,有两个人来报过信儿,一位便是那个鲍管谊,我直到昨天才听妈妈说起,原来此人前些日子很奇怪地给我妈打过很长的电话,说是欧阳芭莎手里有方天穹一部遗著叫《蓝石榴》的全部二十多万字的原稿,他鼓动我妈以我的名义将那遗稿的保管权和出版权要回来;另外一个报信儿的则是那个叫宫自悦的人,他是到家里来跟妈妈讲的,他的主意跟鲍管谊有所不同,他说毕竟夏之萍是那遗稿的第一继承人,我只处于第二位,因此我不好强索那遗稿的保管权;而且,一部遗稿,夏之萍和我这么两个人也不可能各存一半,所以,最好我们都委托他作为那部遗稿的代管人和出版事宜经办人,他说夏之萍已经写了正式的委托书,建议我也写一个,经过公证成立后,他将在夏之萍同我(其实是多半同我妈)之间实行“统战”,共同对付那位欧阳芭莎,但他又说欧阳芭莎不能过分得罪,我们只应就《蓝石榴》论《蓝石榴》,千万不要牵三挂四……对了,你看,这个宫自悦跟那个鲍管谊的主意很不相同,鲍管谊就唆使我妈牵三挂四,我妈听了他的指派,给一个叫匡二秋的打了电话,说是不让人家调欧阳芭莎去那里当外事处长,你看这是哪儿跟哪儿呢?这不又犯规了吗?一个单位的外事处处长由谁担任,跟我妈有什么关系呢?跟那人手里捏着什么书稿有什么关系呢?……显然,鲍管谊没安好心!不知他是为个什么,总之绝不是为了我妈和我好!你想能向多年的好朋友下手坑骗一千块钱的家伙,能对八竿子打不着的我妈和我雪中送炭么?至于宫自悦,当然,他是为了图好处,他可不是自给夏、简两家当代理人的,但他话撂在明处,毕竟是按牌理出牌,按规则游戏,这就跟鲍管谊不一样了……
一瓶啤酒不知不觉中喝光了,煲仔饭上层的肉肠豇豆鹌鹑蛋也吃了不少,但那红烧排骨的味道不雅,把下面的米饭也带累坏了,简莹只尝了几口便决定放弃。她用擦手纸揩过嘴、拭过手指,便站起来,背着月牙包快步离开了“荷花市场”。
她不是回家。她已经打听到了鲍管谊晚上将在何处活动。她要去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让他措手不及。生活中除了大的冒险行为,比如说飞洋过海去往秘鲁利马,令人心荡神驰而外,许多小的冒险行为,比如现在去找鲍管谊,让他当众出丑,确也令人无比兴奋!
简莹想到这里,脚步更加急促有劲,高跟鞋底敲击路面咯咯咯一路响过去,她伸出双臂拢拢脑后发丝,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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