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张又一张设计好的封面摊放在书桌上,蒲如剑自我欣赏着——不,不是自赏,而是自嘲,他心里翻卷着一波吞掉一波的思绪:就这么样迈过青春的门槛吗?门槛外面即使不是一个深渊也是一个泥坑!原来在个体书摊上看到过那样一些只出一期便不见第二期的杂志,封面都是按这号路子设计的,当时心里只觉得好笑,没往深处想,现在才摸到了门儿:商门一人深似海!原来个体书商这么横啊!他们不仅赚大把的钱,还操纵市井小民的文化消费口味,引导暴力、色情的“意淫”新潮流!妙啊!
这是一期《天雷》杂志封面,今年第五期(谁也不会知道它头几期在哪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它不会有第六期)——一个极富性感的混血女郎露着酥胸,一只手弯过长长的食指(上有长长的紫红色指甲)挑逗性地指向自己的乳头上,但立即有一辆公安值勤车的照片斜铺到了她胸乳上,那车是仰拍的,车上警笛灯红得耀眼,车下又斜着、歪着、裂开着、粉碎着几张一定能引逗某些消费者细看瞎想的剪影:狂舞的男女、酒吧中的亲吻、枪口直对读者的射击、床上拥抱的一瞬……刊名“天雷”只缩在一角,斜拉开的一条紫底子柠檬黄大字的提要却是“取缔黑酒吧性服务刻不容缓”,以及另外两条稍小的绿底子黑字提要“西方变性人的乐与哀”“迅雷不及掩耳的缉私行动”……
这则是一本号称“岑凯伦本季最新著作”的《别吻我,怕!》的封面,在典雅的西洋樱草花纹围护中,出现醒目的书名,整个底子则是右下方一个斜着嘬出双唇候吻的女子,却又伸出纤手推拒着从左上方伸出的男人双唇,不过这些图像全都处理成仿佛蒙纱镜头逆光所拍,极富于撩拨性……
还有一本十六开窄长条形的似书非书似杂志非杂志的封面,用美国武打明星施瓦辛格那饱胀得吓人的一身肌肉作底,然后是一些导弹、坦克、航空母舰的剪影,还有一些中东战火、油井燃烧、伤残躯体的分格展现的小画面,醒目的一行大字则是“世纪末的大战阴影”……
数一数,不到两天的工夫里,蒲如剑就按“订货单”制作了八个这样的封面,仅以简莹所说的最高价和最低价取中计算,则已可从个体书商处得四千八百元,简莹坐享一半后,自己也还有二千四百元,相当于父亲一年的工资总额,并大大高出了母亲一年的工资总额,嘿,没想到赚钱这么容易!
可这样赚钱,良心上过得去么?
蒲如剑不禁回身朝画架上那幅正再一次绘制着的《青春的门槛》望去,的确,简莹讲过,那是谁也不要看谁也不会买甚至一听那画题便会嘴角撇到耳根去的一幅画,但是,在创造它的过程中,灵魂是在一次次地经受洗浴啊,而搞桌上那些所谓的封面设计,心里头总有一种进入垃圾堆的恶心感……
简莹说,搞这些封面设计,是在“游戏规则”之内游戏,个体书商是跟出版社“合作出书”,有书号的,并且这位订货的个体书商是极老练的,他出《天雷》,呼吁“取缔黑酒吧性服务”,难道反而不对么?……即使到最后他自己被取缔掉,那事情也就到他那儿pass(为止),不会牵连到更多人的,搞封面的更不会波及……
但蒲如剑看着满桌自己按订货要求搞出来的那些个封面,还是难为情。
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所以他才这样放肆地展示自己的“丰硕成果”,连他们,他也羞于让其入目,你说纵使拿到了报酬,他又怎样解释那些人民币的来源呢?
爸爸、妈妈在那次争吵后,没几天又和好了。这对蒲如剑而言,是预料之中的。那个鲍管谊(再不会叫他什么叔叔!)坑了爸爸、妈妈一千块钱,爸爸是“哑巴吃黄连”,妈妈是“击鼓骂曹操”,看起来,他们之间矛盾很深、冲突很大,其实,不仅爸爸绝无追索那一千块钱的魄力,就是妈妈,也并没有勇气抓起电话短兵相接地质问鲍管谊,他们的天性,并无太大的区别,所以,也就从相互吵吵怨怨,终于复归到相依相慰——这天妈妈轮休,他们俩去五塔寺散心去了,据爸爸说,北京有许多的小风景常被一般游人和市民忽略,例如春天丁香花怒放的法源寺、京城仅存的道观白云观、仍保有明代建筑风格的智化寺、可以亲眼目睹善男信女跟着和尚在庭院中游动诵经的广化寺、别具一格的恭王府花园、积水潭小山坡上的汇通祠,以及可以登临远眺的鼓楼和德胜门箭楼……五塔寺也是他津津乐道的一处,说是那金刚宝座塔前的两株唐代银杏,一公一母,怕是叶子开始泛黄了,很值得去静赏一番……
自简莹那天来传信引出一番吵闹乃至呕吐之后,爸爸这两天又把两样东西摆放在了他书房的书桌之上,一件是一个书写着“忍”字的画盘,一件是用有机玻璃制成的、白底子紫字的摆件,上面是仿郑板桥那有名碑刻上的题字,四个大点的字是“难得糊涂”。这一加四的五个字,似乎比一切灵丹妙药都更灵验,使爸爸的心灵很快得到了平静,并且昨天晚饭时连妈妈也说:“问了一下我们医院懂行的,说那样的电脑,一万块钱买下来都算便宜。”你看,那五个字她也信,她与爸爸竟取得了共识!
蒲如剑自己呢?他不想忍,但按简莹那么去想那么去干,他却也不忍;他不想用糊涂来麻醉自己本来就不算多的敏锐,但在简莹推动下他竟一口气搞出了八个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封面,现在面对着这八个斑斓的怪物,他又只能用“难得糊涂”这四字诀,来阻止自己一把抓过来扯掉的冲动。
蒲如剑听到单元门有响动。他本能地把那些设计出的封面全收拢藏到抽屉中。他本以为是爸爸妈妈从五塔寺回来了。但门似乎又没有再响。他竖着耳朵仔细听,确实再无响动。他走到单元门前,从窥视镜朝外看,外面没有人,静悄悄的。
蒲如剑断定自己刚才神经过敏了,便转回身,但在一转身之间,他感觉鞋底下踩着了什么异样的东西,一低头,发现是一封信,显然,是从门下缝隙里塞进来的。这么说,刚才确有人来,不过那人不想进来,只想把这封信塞到屋里。
谁?什么信?
蒲如剑把拾起的信凑拢眼前,信封上只写着“烦交蒲志虔先生”,蒲如剑便拿着那封信朝爸爸书房走去,按爸爸妈妈对他的一贯教养,他是从不随意拆阅别人包括家人信函的,但这天他心里起疑,如果光是好奇心,他也还不会拆看,他忽然感到担心,他怕会有什么比被坑掉一千块钱更坏的消息,而使爸爸终于不能“忍”也守不住“糊涂”,于是,他拿着那封信拐到了自己屋子里,他坐下来拆开了那封信,抖出信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跟你们说,也没有勇气给你们打电话。这封信希望你们读完也就撕掉,求你们!
这几天,鲍管谊兴高采烈。他事业上有发展,我本来也该跟他一块儿高兴。可至少有一件事,我心里觉得很别扭……
蒲如剑把眼光扫向信尾,啊,原来是鲍管谊妻子写来的,他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是由爸爸妈妈介绍给鲍管谊的,前些年有时候她同鲍管谊一起来蒲家做客,蒲如剑对她印象不深,但感觉到那是一个寡言的、沉静的、娴雅的阿姨;蒲如剑马上想到,一定是她发现了丈夫通过代人转让电脑中饱了一千块钱,良心发现,所以来信告知,不过这对蒲家已是旧闻,没什么了不起,这封信完全可以交给爸爸去看……但蒲如剑再把眼光移回原来读到的地方,接着往下扫瞄时,就发现那说的全然是另外一桩事:
……几年前您为了帮助鲍管谊调到现在这个单位,把完全是您一个人搜集资料、反复修订写成的论文,署上了你们两个人的名字,在学术刊物上公开发表,为促成别人对鲍管谊的看重,您还主动把他的名字放在了您的名字前面。前几天,鲍管谊接到了从意大利米兰寄来的信函,国际……学会邀请他出席十月份在那里召开的第……届……学术讨论会,信上说因为经费有限,所以联合署名者中他们只请一位,请鉴谅。我知道这事以后,几次让他主动跟您通气,并劝他不要去国外出丑——我知道他对那个选题其实一窍不通,根本无法答疑,我让他写信给那学会,请他们给您发邀请函,他不但不听我劝,还跟我大发脾气。他一意孤行,已开始办理申请出国赴会手续,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把这事告诉给您,就跟我离婚!
……我们的结合,是您跟嫂子热心介绍的结果,至少在我这一方面,是永远感激您们!那时候,我对鲍管谊确实非常满意,坦率地说,尽管这几年他变化很大,常常使我难堪、伤心,但我也还是爱他的,我当然不希望这个家庭破裂,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能出国,我本应为他高兴、自豪,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又为他难为情,为他难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您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办,可是我的良心驱使我,写了这封信给您,这样,我就像暂时搬开了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一样,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该让您知道有这么个情况……
读完这封信,蒲如剑胸脯大起大落,太岂有此理了!欺人太甚!原来一千块钱不过是小意思,鲍管谊竟然还要盗名窃誉到这种地步!像他这号人,就欠找瑞宾,让瑞宾跟他的那些个哥儿们说说,哪天夜里在没人的地方截住他,把他给残了!……
蒲如剑捏着那封信,仿佛捏着一只毒蜈蚣,真想用火烧了,再用脚使劲碾那烧成的灰!这位阿姨也真不是东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废话!你的办法很多!向有关部门揭发真相,让你丈夫办不成手续,那就是个办法!“我……也不知道您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办”,又是废话!你不知道,写什么信!这分明是你不愿出面去向有关部门揭发,倒挑动我爸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我爸那么个性格,他干得出么?你“就像暂时搬开了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一样,可以松一口气”,但你却把那块石头,卸到了我爸爸的心上,并且一并压在了妈妈和我的心上!你还不如不写来这封信!根本别让我爸知道!另外,怪,你这信为什么不通过邮局寄,却要从门缝里塞进来?刚才塞信的,是你本人,还是托的别人?那人又是谁?……
这信,没必要给爸爸看,至少暂时不能给他看,他不能接二连三地受刺激!
单元门上有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这回肯定是爸爸妈妈从五塔寺回来了!蒲如剑赶紧把那封信也藏进了抽屉,站到画架子前,拿起调色盘和画笔,装作一直在画《青春的门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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