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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应当说已经结束了,老外们差不多都已走光,中方有身份的来宾也都早已退场,只剩下出面主办的单位的一些人和某些凡有这类活动便来蹭吃蹭喝的莫名其妙的人物,还在某大饭店那装潢得金碧辉煌的多功能大厅中流连,服务生和服务小姐已经开始收敛长案上和各处杌案上的饮料杯,并开始撤去长案上那自助餐唾余,但仍有滞留的来宾从长案上未及撤走的银盘中用牙签拈出多味小吃送入口中,某些酒会油子则自己动手,拿起案上尚未倒完的饮料瓶给自己手中的玻璃杯斟至几乎溢出……

匡二秋、宫自悦、鲍管谊三人恰巧站在一处说话。

匡二秋上身比下身长,这是他体态上唯一的缺憾,除此而外,他直挺挺的脊背,未经染过而浓黑如初的头发,长方形的威严面容,以及手持餐后鸡尾酒长柄玻璃杯的潇洒姿势,都充分体现出他此刻那唯我独尊的最佳心境。

匡二秋一身极为考究的、剪裁合体的皮尔·卡丹西服,粗斜条纹的金利来领带,金闪闪的不附任何装饰图案的领带夹,与宫自悦那只是一件T恤、一条水洗裤、一双皮凉鞋的装束,成为鲜明的对比。宫自悦之所以这样打扮着出场,是因为他知道这个酒会上他既不可能代替匡二秋成为中方主持人和致辞者,也不可能成为老外们和记者们的追踪对象(这个酒会所相关的项目与他无关,本来他们单位来一位领导人即匡二秋就可以了,他自称是给匡二秋“捧场”“助威”,摇摇摆摆地也来了),他这样打扮自己,你可以理解为对匡二秋的一种自觉谦让,也可以理解成内心里赌气的一种外化,或者也可以理解成“是真名士自风流”;时下的世界潮流,是便装也可以出现于酒会,尤其美国人,以及整个西方世界的年轻一代,大都不再拘限于男必夜礼服、女必长裙装。懂行的人能够看出来,宫自悦那身服装看去随便,却并不便宜,全是名牌高档货,T恤是正宗法国梦特娇牌,水洗裤是欧美最新式样,而那双皮凉鞋更是地道的意大利货,所以他站在匡二秋面前,一点也没有自觉形秽之感。他把刚才酒会中三两相聚时听到的一些传闻趣事,抛出三两件说给匡二秋听,匡二秋没笑,他自己则笑得一张圆脸仿佛半径在一伸一缩。

匡二秋和宫自悦面对面说着话,鲍管谊则站在他们两人旁边,身子对着他们脸脯之间连线的中点,一张脸不时讨好地望望这个,再谄媚地望望那个。

鲍管谊也穿了一身西装,是在雷蒙服装店定做的,因此也颇为合体,但鲍管谊穿上它不知怎么的总显得跟这样的场面不大契合,那西装是银灰色的,在这多功能大厅那庞大的玻璃穗球形灯照耀下显得有点发紫,而且是那种令人不快的紫色;他的衬衫购价不菲,有着金闪闪的竖纹,从匡二秋瞟来的眼光里,鲍管谊已经感觉到这衬衫恐怕配得不够得体。领带呢,他用了一条自己最心爱的宝蓝色底子上绣金龙的,并且用了一只有着奔马造型的镀金领带夹。酒会开始后,他暗自对比了其他中外男宾的装束后,便不用再从匡二秋的眼光中捕捉信息,自己也深切地感觉到确实是露怯——唉,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自己按说也算是在沾外事的单位里混了几年了,但自己那个外事范畴、层次,真是没法子跟匡二秋他们这样的单位相比啊!

鲍管谊在匡二秋和宫自悦面前自觉形秽。

其实,论身材、长相,鲍管谊并不比他们差,甚至还要更端正一些。鲍管谊中等身量,长圆脸,大双眼皮,眼睛虽说稍鼓了一点,下巴颏虽说稍尖了一点,但鼻梁上架上个高档眼镜(他并不怎样近视,但他早在几年前就发现,用一副框架得宜的平光镜可以使自己的面容显得更有“深度”),望上去也俨然有种“技术官僚”的味道。

虽说是自觉形秽,鲍管谊心里还是蜜水儿满溢。看来调到匡二秋、宫自悦他们单位,出任外事处长,是马到成功了。今天这个酒会,已然是借调他来联系运作的,现在酒会曲终奏雅,看来无论是匡二秋还是宫自悦,尤其是匡二秋,对他都颇满意,他想趁酒阑人散之际,及时地告诉他们,因为托人情打通了大饭店的公关部,这场酒会是按优惠百分之十五计价的,因此大大地节约了原有预算,并且明天的一个小型宴请,将以更优惠的价格在这个饭店内的“海角厅”举行,届时将有菊花蛇羹和狗肉猴头煲上桌……

尽管鲍管谊就站在匡二秋、宫自悦身边,但那二位言谈极欢,连正眼也不给他一个,仿佛根本就没他这么个人存在似的——但鲍管谊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插嘴的机会,他耐心,是因为总的来说,加减乘除之后,他的生活是格外地向上,前程是格外地光明。他拉扯起来的那个联谊会,尽管至今尚未落实到一块钱的赞助,但已经私下里跟宫自悦达成了默契,他调到新的单位以后,把联谊会当做“见面礼”带过来,将聘请匡二秋出任名誉会长(当然,将有若干位名誉会长,匡二秋只是其中之一),并将把秘书长的职务拱手让给宫自悦,自己屈居副秘书长的地位——不过,秘书长的全部权力,仍留在他鲍管谊手中,因为宫自悦是个只图现成名利而懒得干任何具体事务的人。再,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到米兰出席国际性学术研讨会的机会,究竟是先出国再调动,还是先调动再出国?看来无论哪样先哪样后,对他来说都是赏心乐事,区别只不过是技术上的差别。当然,他还是且勿声张的好,你不能不防人多嘴杂、人心叵测,总得护照到手以后,再公开为妙……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使鲍管谊得以插进去对话,他便把显示自己办事能力的种种例子,向匡二秋和宫自悦陈述,眼光主要朝着匡二秋,但也时而朝向宫自悦。

谁知宫自悦首先大不以为然:“专款专用,你节约开支干什么?省下来也不能当奖金发,你以为我们这儿跟你们那样的小单位一样,可以胡来的吗?”

而匡二秋也板着脸挑剔地问:“什么?蛇羹?狗肉?谁点的?你点的?”

鲍管谊没有料到。他点头。

“赶快让他们把这两样换掉!”匡二秋口气郑重地说,“我们这一回主要是同法国人打交道,没有比法国人更积极保护野生动物的了,而且,蛇很可怕,他们一定不吃;至于狗,那当然不是野生的,可对于法国人来说,狗跟人是绝对平等的,吃狗,在他们心目中跟吃人没有多大区别!狗肉煲,开什么玩笑?!你没听说过吗?香港导演张鑫焱拍的那部片子,《少林寺》,李连杰他们演的,拍得多好看,中国功夫多迷人!法国的电影发行商,开头认定拿到法国去放,肯定可以有很高的票房,可后来到底罢休了,一部拷贝也没买,就因为那里头有个吃狗的情节,还是什么‘狗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又不是个太小的细节,没法剪掉,倘若真在巴黎放映,那说不定就会有爱狗的人们,特别是妇女,举着抗议的标语牌,在电影院门口组织纠察线,阻止观众入场的!你看,本来该赚的外汇,就没赚上!我们能重蹈覆辙吗?就是猴头,中国人都知道并非猴的脑袋,而是山上的一种蕈类,但译成法文,他们一听又要大惊小怪,我看也免了吧!你要干好我们这儿的外事工作,恐怕像这样的头脑,总得具备……”

竟是一派训斥。让鲍管谊好下不来台。宫自悦明明又爱喝那蛇羹又绝对喜欢狗肉和猴头,要是匡二秋不发难,他一准对鲍管谊订的菜叫好,但匡二秋一篇话泻出来后,宫自悦却一脸大为赞同的表情,还加油添醋地议论说:“有时候,明明快达成的合**议,就毁在这样一些看似小小的失误上。你不要以为我们这样的单位,可以像你们那儿一样,什么都粗线条一勾就行……”

鲍管谊心里头大不服气!记得那回匡二秋为了推销他那台电脑,给自己打过好长一个电话,电话里还讲到在王府饭店宴请西德客人,上了炸全蝎嘛,西德人没吃,他不是照吃不误吗?按说西德人跟法国人在饮食习惯上没多大区别嘛,听说绿党在西德就大行其道,那怎么你那一回就接受了那样的菜单呢?而宫自悦本人,就是最有名的“粗线条一勾就行”的人物,他主编的那些丛书,便是明证,若印勘误表,非装订成小册子不可,请问宫某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鲍管谊是“什么都粗线条一勾就行”?!

为了把失衡的心理找平,情急之下,鲍管谊顾不得保密了,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满脸堆笑地说:“是呀,跟他们欧洲人打交道,是得把他们的文化心理揣摩透彻!好在我已经接到有关国际组织邀请,去意大利米兰开一周的学术会议,意大利是欧洲近代文化的发源地,文艺复兴更是从米兰发轫,我正好可以趁便实地了解一下他们的种种洋讲究……”

此话一出,匡二秋和宫自悦果然都偏过头,一齐对他刮目相看。匡二秋和宫自悦虽说都出访过美国、日本和西欧,偏都尚未去过意大利,所以一听鲍管谊说即将去意大利米兰开洋荤,心中都不禁又有点嫉妒又有点不屑又有点不信……

鲍管谊从他们两人的眼里看出了自己分量的增长,不禁欣欣然、飘飘然,他心里对他们两个说:怎么?你们以为我要去你们那里当个外事处长,是图得机会出国吗?我不调你们那儿,照样有出国机会,而且是学者身份!根本不是我要乞丐般向你们乞讨那把交椅,而是你们该仔细想一想,像具备我这种优势的人物,该怎样再加以倚重和犒劳,才能别让我往更高的枝子上飞!

正当鲍管谊志满意得,匡二秋和宫自悦望着他一时还不知说什么好时,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到了鲍管谊正对面,他们三人加上那年轻女子,正好构成了一个“十”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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