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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天的晚间新闻里,那条新闻从头到尾大约还不足半分钟,播放时,老王正在切一只华莱士瓜,要分给简珍吃,简珍当时倚在沙发上,完全漫不经心。那条新闻提及一位逝世的名人陈某某,他将自己毕生所搜集、收藏的珍本、善本古书以及两千多册有价值的藏书,还有上百件文物古玩、名人字画,都捐赠给国家;播出的新闻画面,是一个捐赠仪式,镜头先展示一个全景,然后是陈某某之子陈胜利向有关部门一位领导人指点部分书籍文物的镜头,再后是一些古书和文物的特写镜头,这些,简珍也还都没有在意,但突然出现了一个在仪式上对陈家捐赠行为鼓掌赞好的来宾镜头,是个大近景,这镜头在荧屏上大约只滞留了两秒钟,尽管播音员没有播出此人的名字,简珍还是不由得一下子从沙发靠背上抽起身来,对老王说:“瞧!宫自悦!”老王一偏头,宫自悦的镜头已然消失,老王把切好的一牙瓜递给简珍,问她:“怎么啦?”简珍接过瓜,对他说:“怎么啦?你忘啦?那天宫自悦上咱们这儿来,正巧那陈老的女公子陈新梦在小逸屋里,听见他的声音,不是一下子冲出来,晕死过去了吗?那还不清楚!陈新梦对这位宫自悦,害单相思,怕害了好长一段了!可我看宫自悦,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儿!你忘啦?那天宫自悦推说还有事要办,没等陈新梦在这沙发上醒过来,他就走人了,还是你去叫来出租车,我把她送回家去的……今天这电视新闻里头,怎么光有她哥,还报了她哥陈胜利的名字,可她倒连个影子也没露,连名儿也没挂呀?那宫自悦跟这事有多大关系?倒差不多来了个特写!……”老王便催她说:“吃瓜吧!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你也许没看清楚,那镜头里头,也许有陈小姐,不过一晃而过,容易让人忽略罢了……”

简珍吃完瓜,用餐巾纸揩了手,看了几眼电视,正播放一部拍摄得极马虎的电视剧,一个古装的女子,倚在一个亭子柱上哭泣,可那亭子的柱体和栏杆,一望而知都是水泥筑成,然后镜头一转,故事的背景是汉朝,一队武士鱼贯而过,他们身后的宫殿式建筑的窗户上,却全镶着玻璃……简珍便觉无聊,她移动身子,接近放电话的小茶几,往陈新梦家里拨了个电话。

那边刚响起一位女子的声音,简珍便亲热地招呼:“新梦!”

“你找谁?”那边的女子再发出声音,简珍才意识到接电话的并非陈新梦。

“我找陈新梦!”

“你哪位?”冷冰冰的语气,使简珍很不愉快。

“我是她的朋友。”

“您贵姓?”虽然称了“您”,但仍从电话筒里传来一股冷气。

“我姓简。我是简珍。我们从小就认识,前几天新梦还来过我家。”简珍不由得反问,“她在吗?您是哪位?”

“我是她嫂子。”那边的语气不仅冰冷,而且傲慢。

“我要找新梦说话!”简珍也冰冷而傲慢起来。

“她不在。”

“她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沉吟了几秒钟,然后问:“你有什么事?”

简珍原本不过随便拨一个电话,没有什么计划,更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不过是偶然中看到那条新闻,关心起陈新梦来,倘若陈新梦亲自来接电话,她也不过是问问她的身体、心情,安慰她几句而已。但那位嫂子竟如此口吻,这让简珍很不痛快。这些年来,简珍也很磨炼出了些深而有底的心眼和带毛带刺的言辞,她便爽性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出一串尖锐的话语:“我找的是陈新梦,我想您拿的是新梦住处的电话,我找到新梦自然会对她说我有什么事,所以请您告诉我,如果她现在不在,那么大约什么时候会在?我什么时候拨这个电话能够找着她本人?”

陈新梦的嫂子没想到打电话来的女人竟如此富于进攻性,她对简珍说:“新梦病了,住院了。”说完便要挂上电话,但陈胜利正朝她走过来,一边摆手,一边满脸紧张的表情,她便爽性把电话筒递给了陈胜利。

陈胜利把电话筒调整得听说两便后,便自报家门说:“我新梦的哥哥陈胜利,您哪位?”

“我叫简珍。”

“啊,简大姐!”其实陈胜利对简珍几乎毫无印象,正如简珍对他几乎毫无印象一样,刚才电视屏幕上要不是播音员报出陈胜利的名字,走在大街上遇上这样一个人简珍绝对认不出他来。

“新梦是什么病?住在哪个医院里?”

“谢谢您的关心!其实她也并没多大的问题,只是家父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您也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是她伺候在家父身边……”

“她住在哪个医院?我要去看她,什么医院?多少号病房?”

“谢谢您!谢谢您!不过,新梦她……也许这两天还要转到另一个医院……”

“为什么?那是不是因为她的病很重?很不一般?”

“啊,那倒也不是……”

“那么,明天我就去看她,您告诉我,她现在在哪个医院?多少号病房?”

陈胜利不耐烦起来,他不能再保持蔼然的口气,他的声调也开始僵硬:“那用不着……谢谢……医生现在不让打扰她,连我们至亲也不让天天去看……”

简珍疑窦丛生,她直起腰肢,强硬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可以把医院的名字和她的病房号告诉我?我就是不见她,总可以找医生问问情况嘛!”

陈胜利恼怒了:“对不起,新梦自有我们亲属关心,不用麻烦您,谢谢,再见!”他挂断了电话,他媳妇望着他,撇嘴、点头。

简珍也气恼地把电话筒一撂,老王望着她,叹气、摇头。

第二天一早,在院子里活动完身体,吃完早点,反正没事——简珍在学校里只给毕业班上不多的地理课,不坐班,有课时才去学校。而她教了几十年,教材倒背如流,也几乎不用再备课——她便又打上了电话。她打电话给陈老生前所在单位,那也就是陈新梦的单位——陈老晚年,陈新梦就以他秘书的名义调到了那个单位,在那儿领薪,并享受公费医疗。简珍想那个单位的人一定知道陈新梦住在哪个医院的什么病房,但电话打过去,人家却说并不知道陈新梦在住院治疗,那边接电话的人说,陈老刚去世,新梦今后的工作怎么安排,他们领导还没有商量,考虑到她的心情,以及陈老逝世后遗留下的种种善后问题,他们也觉得没必要立即研究这一问题,并且也没必要请新梦去单位上班,他们由着新梦以充裕的时间调整心态、调养身体,依他们想来,陈新梦这些天如果不在家中,那一定是自己找了个风景地静心疗养去了……简珍通完这个电话,颇不以为然,便又往陈新梦他们公费医疗指定医院的住院部打了电话,询问的结果,是他们那里,无论哪一科的病房,都没有入住这样一位病人。简珍心里越发疑惑起来,便又往陈新梦家里打电话,只听那边电话铃长响,却没有人接,当然,也许是陈胜利夫妇都上班去了——他们都有各自的职业。

于是简珍便给宫自悦打电话,阿弥陀佛,这位“满天飞”难得地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一听是简珍,宫自悦便格外地亲热:“您好您好!您瞧,咱俩还真有点心灵感应哩——我也恰巧要给您拨电话!怎么样?下周星期三下午的会,简莹肯定出席吧?您可千万作为她的,也是我的,也是我们的,也是道义和法律的坚强后盾啊!……”

宫自悦本以为简珍来电话,将不利于那个“方天穹创作研讨会”的召开,这些天他同简珍和简莹的联系,主要围绕着这件事,及至听明白简珍并不是为这个会的事给他打电话,而是询问陈新梦的下落,便放下心来,嘻嘻哈哈地说:“哎呀,陈家兄妹的事情,他们的私事,我们怎么弄得清楚?我看我们就都不要介入吧……”

简珍便进一步问他:“那天电视上,我还看见你好大一个镜头哩,你明明在介入嘛!我问你,那天新梦为什么没有出席?”

“她没有出席吗?……啊,对,没有;对了,听胜利说,新梦实在不会节哀,身体哭垮了,所以不忍心让她强撑着上场……”

“新梦住院了,你一定知道她住在哪个医院吧?”

“什么?有那么严重吗?我真是一点儿这方面的信息都没有!……”

“那你一定要跟陈胜利打听,弄清楚她住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我要去看她!你打听妥了,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打电话找你问的……”

“那好那好!我打听,就打听……”

“你别当成小事一桩啊!要不……我可就不让简莹去开你那个什么研讨会了!”

“别介别介!好说好说!”

简珍打完这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仿佛有个古怪的东西,毛茸茸,刺痒痒,在不断地膨胀。

一早就跑出去忙她自己出国事宜的简莹,中午回来打一头,简珍便将陈新梦居然下落不明的事讲给她听,简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调制着速溶咖啡一边漠不关心地说:“哪个陈新梦?您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简珍叨唠个没完,简莹便呷着咖啡,胡乱地给她出主意:“您既然这么感兴趣,就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打电话,至少把大医院的住院部全问遍,那不就有门了吗?您要嫌这办法啰唆,那等逸哥下班回来,让他起一卦,他掐指一算,几分钟的工夫,您不就找着那个什么梦了吗?”

傍晚王逸从厂里回来,简珍果然求他起卦,饭后王逸洗手焚香,在他屋里用《易》占筮,出来了结果,他便去北屋客厅中,告诉给简珍和老王。

王逸占出的,是从“泽火革”经过三爻变化而达到“泽雷随”的一副卦象,他解释说:“革卦的卦辞:革,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简而言之,这是个好卦,意味着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估计那位陈新梦女士,经历过这一回的丧父之痛,反而能够使她的生活,来一次革新。但变爻是‘九三’,‘九三’的爻辞: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简而言之,就是这位陈女士虽有可能革新她的生活,但她的行动,将会遇到险阻,她所坚持的原则,也会受到挑战,她必须反复争取,努力奋斗,才有可能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她的状况,从革卦,最后变化为随卦,‘泽雷随’这一卦的卦辞:元亨利贞,无咎。这简直是最好的卦辞了。你们放心,她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但三爻是变爻,变爻的爻辞不算太好,但不也坏,那爻辞说:六三,系丈夫,失小子,随有求得,利居贞。这位陈女士,是否爱恋着一位比她大得多的男子?而与她年龄相当的男子,却没有爱她的,她也不懂得去追求,这样,她就必须有一种道德上的支柱,才能获得稳定,否则,她的生活,便会在这一因素的鬼使神差下,紊乱起来……”

简珍听到这里使劲拍击沙发扶手,连连惊叹:“就是呀!就是呀!你看她都马上就四十了,还独身一人,而且,爱上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宫自悦!……”

老王却并不怎样赞叹,他提醒王逸:“咦,让你算的,是她在哪个医院里头,你现在说的,太泛泛了……这位陈新梦女士,究竟住在哪个医院里呀?”

王逸便说:“看来,她原住南城一家医院,后来又转到东城去了……哎呀,不好!……”

见他表情忽然一变,简珍和老王都不由得欠起身子问:“怎么了?她病得很厉害吗?”

王逸吁出一口气来,摇头,然后缓缓地说:“我想她其实病得并不怎样严重,不过,要找她,不妨试着往安定医院去问问……”

老王和简珍惊愕地对望。安定医院确在东城,是一家有名的专治精神病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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