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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办公楼里私下流传着两个短语,一个是“他爱祖国我爱电脑”,一个是“小轿车粘在名片上”。

“他爱祖国我爱电脑”,讥讽的是匡二秋。自打那晚一个叫简莹的女青年闯入尚未散尽的酒会,在揭露那个想到这办公楼里来入主外事处的鲍某人的同时,错把匡二秋叫成了赖仑先生,便引出了许多的猜测与议论。不得已,匡二秋在一次处级以上的干部会上,谈完工作,干咳了几声,便解释了一下那天所发生的“极不愉快的误会”,为证明他确与讹诈蒲某某的钱财无干,他不得不公开了赖仑先生赠他电脑,因而他转让旧电脑给别人的缘由。无论从道德上、法纪上论,匡二秋的作为似乎也确实都算不上有什么问题,但人们的心眼儿就那么容易泛酸,人们的舌根儿就那么容易泛辣,他们想起以往匡二秋不遗余力地讴歌赖仑的爱国情怀,现在白得赖仑一台洋电脑,就禁不住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议,“他爱祖国我爱电脑”渐渐成了一句流行语,男士在厕所中的小便器前相会,常会由一个人嘴中哼出,然后旁边的人便忍俊不住。这尖刻的短语也飘进过匡二秋耳孔,他只能装聋作哑,无可奈何。

“小轿车粘在名片上”,则源于那辆奥迪牌小轿车的复归。窃贼在疯狂地使用了一番那辆小车后,不知为什么,竟把那车弃置在了石家庄市一所公园的门外,开头,也没引起人们很多注意,但连续几天这车总不开走,公园售票处便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来查,那车上有河北省的执照大牌,查那大牌号码,竟是另一辆本省挂失的小轿车的车牌,车型不对,显然,窃贼是故意调换了车牌,这车究竟属于谁,还得另觅线索,查来查去,总不得要领,最后,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那奥迪车的底盘上,发现了一张粘住而始终没有掉落下来的名片,片主是宫自悦,上面头衔、单位、地址、邮政编码、电话、电传、电报挂号一应俱全,那边公安局同北京这边一联系,失车立刻找到了主人!这事情传到单位以后,人们自然当做一桩茶余饭后的特等谈资,有的说宫自悦撒名片真是天女散花,连轿车底盘上都留有永远的纪念;有的说宫自悦的名片真不简单,粘上个小轿车证明身份;有的打听出来那名片是由口香糖的胶膜粘住的,便又纷纷猜测那是什么牌儿的口香糖,进口的还是合资生产的;有的还说那口香糖质量真棒,看来咱们以后也得买那个牌子的嚼;更有的在电梯里直接问到宫自悦,宫自悦满不在乎,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只买一种南韩的盒装方粒口香糖,苹果香型的。”后来“小轿车粘在名片上”的短语也传进了宫自悦耳孔,同匡二秋听到那同自己相联系的短语相反,宫自悦满心高兴,有时候,他自己也打个榧子,重复那么一句,然后晃着头笑。

经过那晚的“酒会事件”后,那个姓鲍的自然再无希望调入主掌外事处,而匡二秋同宫自悦的关系,也变得更紧张更微妙起来。

这一天,秘书处给匡二秋送来一封“群众来信”,来信者是夏之萍。信上说:“贵单位的宫自悦先生,正张罗一个所谓‘方天穹创作生涯纪念研讨会’,我是方天穹的未亡人,我认为在方天穹遇难后的种种善后事宜尚未得到妥当处置的情况下,匆忙召开这样一个会议是很不得体的。我吁请贵单位劝阻宫自悦先生,在方天穹家属不同意的情况下,取消或无限期推迟这个会议。否则,我将视宫自悦先生的所作所为,系贵单位所支持,由此所引起的一切法律纠纷,亦将由贵单位承担责任……”

读完头遍,匡二秋只是一笑。宫自悦有他无数的单位外头衔和单位外活动,单位对他,实在是不必管也管不了,“小轿车粘在名片上”的人,也只好由他去,出了什么事,概由他个人负责。但再读一遍时,匡二秋便回忆起来,方天穹的那个前妻,叫简珍的,曾给他来过一回电话,提到方天穹一部叫什么《蓝石榴》的手稿,她同夏之萍都坚决抵制其出版,她们都攻击那个叫欧阳芭莎的人——自打那天“酒会事件”之后,鲍管谊来此入主外事处的事自然黄了,接受欧阳芭莎的意向,又渐占上风——而那天大闹酒会的妙龄女士,听说便是简珍的女儿,叫简莹,宫自悦同简莹,似乎早有联系……如此一想,牵三挂四,七穿八达,看来,问题还不那么简单哩!匡二秋隐隐觉得,那天简莹的突然袭击,恐怕是宫自悦幕后所导演,他对调入鲍管谊表面上未持反对意见,但他在方天穹遗稿问题上,明显与欧阳芭莎结盟,而他张罗开那个什么“方天穹创作生涯纪念研讨会”的目的,也就非常可疑。如此想来,也便不能由着宫自悦一味地“小轿车粘在名片上”,不仅在社会上为所欲为,而且暗中在我匡二秋背上插刀!

匡二秋便给同一层楼的宫自悦办公室打电话,宫自悦在,匡二秋便笑请他“屈尊过来一下”。

宫自悦笑吟吟地来了,坐到匡二秋对面。匡二秋便把夏之萍那封信递给他,宫自悦只用两个指头接那信,然后撇着嘴角拿眼飞快地一溜,溜完抖抖信纸,只说:“滑稽!”

匡二秋点点头说:“自然,滑稽得很!你张罗的这个活动,跟单位没有关系嘛,怎么会引起应由单位承担责任的法律纠纷呢?”说到这儿,却又略微转动了一下转椅,脸上挂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柔声细语地说:“不过,自悦,咱们同事多年了,恕我直言:我总不能理解,你到社会上张罗这些个活动,究竟图个什么呢?有什么特别的乐趣呢?……”见宫自悦翕动着嘴唇马上就要争辩的样子,匡二秋又嘿嘿一笑说:“咱们都不是小伙子了啊!你这样‘小轿车粘到名片上’,活蹦乱跳的,真的,不相称啊!”

宫自悦本来不过是想具体解释一下,他张罗这个研讨会的意义如何堂皇,却没想到匡二秋口中呐出了“小轿车粘到名片上”的短语,这话,别人说犹可,宫自悦自己说也行,他却万万容不得匡二秋这副模样这副腔调地对他说,于是,他先咽下一口气,然后满脸堆出一个辛辣的笑容,针锋相对地说:“各有一好嘛!像我,也真不理解你,你一年写不了五篇文章嘛,玩什么电脑呢?玩电脑也罢了,你又玩什么‘爱国电脑’,让满单位的人私下里在那里嘁嘁喳喳地说什么‘他爱祖国我爱电脑’,多难听!……”

一比一平!岂止,在宫自悦这方面看来,他攻进的这一球远比匡二秋的那一脚漂亮,从心理上说,他宫自悦是占了完全的上风!

宫自悦让自己脸上那个辛辣的微笑腻在那儿不散,他迎候着匡二秋的反攻,并在心里迅疾地筹划着进一步的回击。

匡二秋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他猛地把办公桌的抽屉一拉,那一瞬间,宫自悦简直以为他是要从那里面掏出***枪来把自己毙掉!然而匡二秋从那里面取出的只是一包香烟,他扔给宫自悦一支,自己拿上一支……

两人各点上一支烟,眼光迅即相接,又迅即闪开,但那眼光的短暂相接中,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是呀,他宫自悦五十大几的人了,为什么还活像个“小字辈”似的,活蹦乱跳于这个老那个老之前?为什么每天不辞辛苦东奔西跑,到这个场合中那个场面上频频亮相曝光?又为什么一会儿任这套丛书的挂名主编,一会儿任那个社会活动的倡议者和发起人?为什么忽而同这个人结盟,从调情瞎逗到签订委托书,似乎好得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忽而舍此就彼,把原结盟者视作陌路乃至反目成仇,又与新友如胶似漆、打得火热?……

是呀,他匡二秋表面上比宫自悦成熟、稳重、庄严,然而他成日价所琢磨的,不就是如何从副局级升到正局级,又如何朝副部级进军吗?他对赖仑下娶马世芬的由衷崇敬,不正折射出他对西方物质文明的刻骨向往吗?他主动要求并欣然接受赖仑所赠的电脑,不正暴露出他的贪婪、粗鄙、卑下吗?而他私下应允为赖仑去办妥那两桩事,不更证明着他人格的污糟与心灵的龌龊吗?

他们不约而同地吐着烟圈,朝楼窗外望去。窗外灰蒙蒙的。窗外曾经刮过一阵又一阵的风,风来风去,他们鬓发斑白、额上眼角起皱打褶,他们的心灵渐渐变得麻木不仁,渐渐也苍白起来,也起皱打褶。是的,他们似乎有理由申辩,这样的人并不是他们一个两个。他们抓得住、握得牢的,也就是眼下他们正享受到并可进一步加以膨胀的那点儿利益和乐趣!你有什么道理非要他们超越出较为普遍的短期行为,而变得不合时宜的高尚,去做出无谓的牺牲?……

“唉,咱们都不容易啊!”匡二秋终于把眼光从窗外移向办公桌对面的宫自悦,悠悠地说。他的眼珠,甚至于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泪水……

宫自悦没想到匡二秋到头来只求个和局。然而他乐于接受这个和局。毕竟他与匡二秋利益相谐的成分大于利益冲突的成分。他便微微一笑,弹下烟灰,用一种在他来说是极难得的诚恳语气说:“老匡啊,我们还是要精诚团结,互相补台,才能都有一个新的局面啊……”

窗隙来风,把夏之萍投寄来的那封信,从办公桌上吹到了地板上,他们俩谁也没有弯身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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