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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胜客”是一家专营意大利比萨的食品店,里面装潢布置得与西方同类店铺毫无差别,而且服务小姐不管面对什么样的顾客,都用英语招呼,这让蒲如剑很感别扭,但简莹却如鱼得水,她也爽性用英语与服务小姐对答,仿佛她已提前成为了秘鲁籍华裔商人。她自己点了一个小号的“至尊至上比萨饼”,因为蒲如剑说想吃得素净一点,她便为蒲如剑点了一个大号的“快乐蔬菜比萨饼”。她另外为自己点了一客红茶,为蒲如剑点了一杯冰啤酒,又点了两客素沙拉。服务小姐给他们送来两只小小的钵形碗,空的,蒲如剑正疑惑,简莹微笑着站起来,指点蒲如剑拿上空碗,去到餐厅中部的沙拉亭“自助”。原来那“必胜客”中的素沙拉是十元外币兑换券(如交人民币加价百分之十)一客,顾客自取一次算作一客,只要你有本事将那小碗装得满满的而不掉出素菜来,一客素沙拉足能让你饱享一番。蒲如剑跟着简莹走过去,只见那沙拉亭中放置着许多种盛有素菜的方形桶,除了常见的生菜叶、洋葱片、番茄片、黄瓜片、青椒片、熟扁豆、胡萝卜丝而外,还有比较特殊的玉米笋、碎麻菇、薄酥片、渍李子等,调料则有四种之多,简莹介绍他一种粉红色的,说味道最鲜美,他便以那粉红色的为主,别的也各浇上了一点……

比萨饼送上来了,确是现烘现卖的架势,服务员将那烘饼的平底锅一直端到桌上,并在切成四块的饼中的一块下面,置有一把托铲,以方便顾客将饼铲到餐盘中享用。

蒲如剑还是头一回来此领略比萨饼的风味,简莹却一派常客的风度。蒲如剑吃了一块连赞可口,简莹便告诉他:“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意大利风味,这家店跟肯德基家乡鸡一样,是美国人的买卖,它在世界上也已有了四千多家分号,我们这一家是四千分之一,不过,在中国,眼下还是他的头一家;为了适应美国佬的口味,这比萨饼已经不像意大利本地的烘得那么硬,味道也柔和多了……”又说:“利马满街是卖比萨饼的小铺,不过,那大概又变化成西班牙风味了……”

简莹的出国手续已近于齐备,购机票的款项也已凑齐。她与蒲如剑合作,一气给个体书商设计出了八个封面,蒲如剑原来怎么也没想到,那样胡乱搞出来的封面竟能获得每个一千元人民币的酬劳!简莹已取来那八千元酬劳,约定在这“必胜客”中,与他瓜分“劳动果实”。蒲如剑一边吃着比萨饼,一边心中惴惴不安,他总觉得自己活像是参与了一次偷窃,或一次贪污。他甚至不能想象,他怎样把那四千元人民币带回家中,要不要跟爸爸妈妈说?他们能相信么?会不会把他们吓傻,从而派生出复杂的效应?而且,他甚至想不出来自己将怎样花销那四千元,固然他早已向往过录像机、大音响,但仅仅两天的工夫,开玩笑似的那么一剪贴、一拼凑,四千元就到手了,他总觉得不好意思把那钱拿到商店去用,钱是脏的,这还是其次,钱烫手,怎么摸它、用它?

简莹对这笔生意,在心理上却与蒲如剑有着完全不同的回响,她一眼看穿蒲如剑的疑虑与懦弱,光这一点,她还并不想对蒲如剑说些什么,但她又看出蒲如剑对她似有误解,便放下刀叉,呷口红茶,单刀直入地对蒲如剑说:“你恐怕还在琢磨我,为什么对那个姓鲍的吞占一千元,那么样地不能容忍,而又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挣上八千块,这么样地心安理得?当然啦,我早跟你说过,姓鲍的那是完全违反了社会的游戏规则,所以就从维护规则出发,也得有人出来扼制他一下;而我们所干的事情,是在当今社会的游戏规则之内的,或者,是在没有规则的空白点上玩杂技……这些不多说了,你早知道我这个思想,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对社会的责任感,我的自我道德标准,不仅不比你以及像你一类的人低,而且,甚至要高出许多!我实在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样就低地游戏一回!我的理想,是在世界最通行的规则复杂的高档游戏中,取得成功!你瞧我的吧!咱们三年以后见!”

简莹说这话时,两眼闪闪放光;蒲如剑望着她,心头有个小鹿在跳。蒲如剑暗暗追问自己:你对这位女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在她宣布这就要飞走的时候,你会如此地恋恋不舍?这便是爱情吗?这是初恋么?他那幅永远也画不成的《青春的门槛》,原始的创作冲动,不就是这一腔情感么?……但蒲如剑又隐隐地意识到,这种感情似乎还并不就是爱情,他与出国前的简莹的这段交往,实在还不足以称作他人生中的初恋……

“你在想什么?”简莹问,“想你那幅《青春的门槛》吗?”她点着头笑了,“对对对……我一猜一个准儿!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迈不出那个门槛去!我要是你,我就扔下这个题目,直截了当地画青春!画门槛外头的青春!其实,如果你真的想成为一个画家,我说的不是画匠,而是艺术家,那么,你又何必把考上大学看得那么要紧!你现在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挣了四千块钱吗?而且我把那联系方法告诉了你,以后你干脆自己同个体出版商挂钩,连我这个中间盘剥的经理人也甩掉,你再游戏其间,再挣他几千上万的!当然,你要适可而止,而且千万注意不要犯规!不要晃摇到空当儿之外去——你就先这样,用非艺术的手段挣钱,然后用那钱养你的艺术,你可以走遍全中国,到处写生,到处积累素材,到处捕捉灵感,然后你潜心地关到屋子里画、画、画……而且,你也无妨跟我一样,到国外去闯荡闯荡,你要到秘鲁,你就找我——”

说到这儿,简莹的眼光同蒲如剑的眼光相撞,这一撞不仅把蒲如剑撞得晕晕乎乎,也把简莹的心给硌了一下,简莹垂下睫毛,不由得暗自思忖,自己同蒲如剑接触,最早不过是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找他父亲询问关于秘鲁的第一手资料,怎么一来二去的,似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以至于说着说着,就不由得说到让蒲如剑到秘鲁找她这样的话题上来,难道自己一颗所谓早熟的心,能够这样轻易地坠入到所谓爱河,并且是这样一条爱河之中么?

简莹把眼一抬,又同蒲如剑的眼光相撞,原来蒲如剑的眼光一直愣愣地并没有从她脸上移开。简莹的心微微有点发紧了。是的,这个愚笨无能、优柔寡断、总缩在门槛里迈不出去的蒲如剑,不管怎么说,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当今世界上已经所存不多的东西,那东西不知该怎样恰切地称呼,到了大洋那边以后,在异国他乡,在全然不同的文化之中,特别是在那里的异性身上,也许能找到许多令人惊奇的、有趣的东西,但一定能够找到从蒲如剑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东西么?

蒲如剑感到简莹的眼光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说原来是闪闪放光,那么现在就是熠熠放电,他有点神魂颠倒了,毕竟,在他的生命史上,还是头一回有一位异性同代人的眼光,使他感到周围的世界只剩下美丽与曼妙。他用眼睛扫视着周围,觉得那紫红与米黄两色组合成的厅堂,格外地雅致温馨,而每个餐桌上下垂的西番莲式吊灯,有着外国天主教堂彩色镶嵌玻璃窗的风格,尤其令人心旷神怡。附近就餐的顾客,大多数是些在京使馆或商社的雇员,也个个都显得文静高贵,就连邻座那位满脸雀斑的金白头发姑娘,似乎也格外妩媚……在简莹看来,蒲如剑的眼睛倒没有大变化,但他的面庞,是确确实实放出光来了!

“咦,”简莹忽然笑出声来,“我们干吗这么节约?这么抠门儿?这么拘束?这么急茬儿?我们干吗不要点酒呢?我说的是真正的酒,至少是长城干白,或者干脆要点洋酒,白兰地或者威士忌,咱们干吗不喝点酒,慢慢吃,多坐一会儿呢?”

“好主意!”蒲如剑也轻松地笑了。

他们要了美国四玫瑰牌有六年储龄的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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