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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回忆,真如一生不会凋谢的花朵,永远芳馨。雷秀英从大老远的东北边陲回到北京,京城那么多名胜古迹游览点,她最急迫想去重游并且能一而再再而三重游的地方,竟然是北京动物园!是的,妹妹雷秀花很能理解,当年父亲是劳模,经常放弃节假日的休息,一心扑到生产上,但偶尔也歇一天,歇下来时,便带雷秀英雷秀花去动物园逛,在猴山、熊山旁边,他们常能待上很久,相互指点着那些皮猴憨熊的种种表现,开怀欢笑……

这天雷秀英又约着妹妹,带上儿子,去动物园玩,临走时他们再三动员小宾子一块儿去,但小宾子毫无兴趣。雷秀花叹口气说:“不怪他,我跟我们蹲班房的那位,当年就没带他去过那儿,小时候没喜欢上的东西,长这么大了你强让他喜欢,也不中用!”

小宾子即瑞宾事过挺后悔,那天他还真不如跟母亲大姨她们去了动物园呢!

那天过了午,瑞宾正在床上睡懒觉,忽然被敲门声惊醒,过去开门一看,是大葱!

“嘿!你他妈的也出来啦!”瑞宾揉着眼睛,高兴地大叫。

“怎么着?就他妈的你有能耐出来吗?”大葱满脸亲热。

俩人都十足地是“惊呼热中肠”。

瑞宾便让大葱进屋,说要打冰箱里给他取汽水,要给他切西瓜,大葱却说:“我才不跟你这儿瞎耽误工夫哩!走!跟哥儿们逛逛去!囚家里头有他妈什么意思?怎么着,这么绿一回,你就啦?……”

瑞宾被大葱拽出了屋子,瑞宾撞上了门,要去推自行车,大葱又把他胳膊一薅,拉着他一溜烟儿走出了胡同,一边说:“咱们轱辘多点儿,不好吗?”

胡同外头,停着辆出租车。

大葱把瑞宾拽进了出租车。

一进车里头,大葱就跟胖乎乎的司机打招呼说:“这就是瑞宾!”又跟瑞宾说:“这就是杨刺子!”杨刺子是北京夏天杨树上常见的一种毛毛虫,浑身毛刺,掉在人身上能让你又痒又痛又辣又麻。瑞宾一见这位杨剌子的派头,就知道准也不是位好惹的。

“去哪儿呀?”瑞宾问。

“你管是去哪儿呢!”大葱笑嘻嘻的,“反正不是拉你进局子!”

瑞宾心里不安起来。他本已决定不再跟大葱他们掺和。他妈和他大姨求了仲哥,仲哥又通过一位有居士身份的徒弟介绍,让瑞宾去松下彩色显像管厂应了考,并且已得到了录用通知,下星期就要去上班,当流水线上的工人了。工资待遇挺不错,是个正经职业,瑞宾打算从此安心干活,攒下一笔钱,搞上个对象,结婚生孩子过小日子。那厂子应允对工龄长的已婚职工,提供挺不错的单元房哩,而且熬上几年,也许就能升成工段长,再慢慢往上升,一直到升不动为止,最后就打那厂子退休,到时候有一笔挺不少的退休金,退休以后养个画眉百灵什么的,天天早起提着鸟笼子遛弯儿,不也挺乐和吗?……

可是大葱你简直摆脱不了,这不,又添上了杨剌子!他们要把自个儿拉到哪儿去呢?

车子转来转去,看来已转出了三环路,快接近四环路了,到了一大片新建的居民区,有的楼已经建成并住进了人,有的楼已建成但还空着,有的楼正在内装修,有的楼外装修还没有完……车子最后停在一栋似乎是已建成但还没有住进人家的高层楼前。

大葱把瑞宾推出了车外,又弯腰跟杨剌子说让他晚上再来,杨剌子把车一倒开走了,瑞宾仰头望着那些空空的阳台,问:“你他妈把我带这儿干什么?分我一套三居室吗?”

“三居?”大葱把嘴一撇,“你他妈就那么掉价儿?现在哪个人模狗样的干部不他妈的争正局级、争四室一厅?”

也不知那楼有没有人看管,大葱把瑞宾带进了楼里。电梯显然还不能启动,大葱就带着瑞宾往上爬,瑞宾真想赖在半截不往上去了,他问:“这他妈干什么呢?你要把我带到楼顶上往下跳是怎么着?”

“再走他妈两步!”大葱在上一层楼梯拐角处招呼他,“到了到了!就这儿!”

瑞宾终于跟着大葱登上了第七层,到了703单元门前,大葱用预定的暗号敲了门,门开了,哄然一片叫骂的问好声。

瑞宾走进去一细看,一群人当中坐着油饼。

油饼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又坐在这儿?这房子他是买的?租的?借的?偷用的?一概闹不清。

那是一套局级待遇四室一厅的大单元,墙面上已经贴妥了淡蓝色的壁纸,地面却还是洋灰的,施工时地面上遗留下了许多水泥疙瘩和油漆点,也有一些坑洼处,双层窗户,玻璃窗和纱窗上也掉落了许多的灰点和油漆,安装好的暖气片上也是一样光景。厅里面现在支着一张折叠桌,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折叠椅,四间屋里地面上各有一些大凉席,看来可用于临时过夜,在最小一间里则摆满了空的、半空的以及原封未动的白酒、色酒、啤酒、可乐、雪碧、高橙等饮料,此外还有一塑料桶包装精美的虾条、油炸锅巴、鸡味酥、鱿鱼球、牛肉干、猪肉脯等等小食品。瑞宾转悠了一圈也就明白,这是个行话叫“神仙窝”的地方。可这回“神仙窝”怎么设在了这儿?倒真有点不可思议。

众哥儿们胡骂一通后各自散去,几个屋里都有人席地而坐,用扑克牌拱猪、赶三先,也有人躺下瞎哼哼或睡大觉,有那睡大觉的把身子放肆地摆成一个“大”字,躺下没多会儿就打上了鼾。厅里头只剩下油饼、大葱和瑞宾。他们仨坐在折叠桌边,油饼挺关切地问瑞宾:“没受苦吧?”

瑞宾握着大可乐瓶,对嘴儿喝可乐,喝完几大口,挺英雄地抹着嘴唇说:“算不了什么,小意思!”

油饼那张油汪汪的圆脸展平了,两只小眼眯成小缝,每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就那样。

“整个儿他妈的一个冤案,是不是?”油饼慢悠悠地说,“不光抓赌把你跟大葱抓错了,那丢车的事儿,他们,不是在外地把奥迪车找着了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是呀!”瑞宾说,“我们家对门那个姓万的,那奥迪车的司机,带着执照、单位支票去石家庄了嘛,说在那儿大修完了,再开回来,我问他偷车的究竟是谁?他说,咳,管他妈是谁,车又不是自己的,公家的车,找着就成了,反正不管花多少修理费,都是公家掏钱,单位里头头们关心的只是有没有漂亮的小轿车坐,能坐上就行……他说他还没去石家庄取车哩,就有俩头跟他订下了用车时间,催他快去快回……”

“听说你不想当‘托儿’,也不想单枪匹马练摊儿,去了个什么东洋鬼子的厂子,要当领导阶级啦?”

“那儿挣得多,还白吃两顿饭……”

“嘿嘿,”油饼整个儿一个皮笑肉不笑,挖苦他说,“你投奔那资本主义干什么呀?那工厂是东洋鬼子开来剥削中国人的呀,你去那儿卖命,不怕丢了你的国格、人格呀!就为白吃两顿呀?我这儿能让你白吃三顿!你瑞宾真是有出息!……”

瑞宾惶恐起来。说实在的,他都记不清,是怎么一来二去的,认识了油饼。最初,油饼混在一大群人里,其貌不扬,少言寡语,打牌搓麻还老是手气不好,输多赢少,瑞宾好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但渐渐地,瑞宾发现,敢情在这个圈子里,油饼是个王爷,像大葱什么的,浑得不行,跟谁都敢横,可一到油饼跟前,就老实了。油饼凭什么有这样的威风,瑞宾不懂,原来他也不打算闹那么明白,因为在那个圈子里,他不过是个边缘人物,深入到“神仙窝”里的时候,少而又少——人家原来基本上也不让他深入进去,他有时候想找上门深入,可那窝儿不断地换地方,没人引着,你踏破铁鞋也无觅处。现在面对着油饼,瑞宾意识到是油饼要找他,大葱不过是帮油饼跑腿而已,而以往油饼从未跟自己这么正儿八经地聊过,眼前的油饼既然对自己那么不满意,那么,别说摆脱油饼他们不容易,就是顺从油饼他们,也不一定好混了!

瑞宾再喝不下什么,而且觉得肚胀。他的思绪有几缕飞到了别处,妈和大姨她们还在逛动物园吗?妈和大姨总以为别跟大葱什么的来往就行了,有那么容易吗?大葱找上门,我能不理吗?……仲哥又还能帮什么忙呢?麻烦人家已经够多的了,难道把他引到这个圈子里头,让他跟油饼决斗吗?连公安局,拿油饼一帮还没办法哩!那位叫王逸的居士,也许能通过念佛,把油饼什么的降服?别逗了!……

油饼喝着一杯白酒,不时从打开的一口袋鸡味酥里拈出一片丢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油饼那胖得起褶子的脖子上,挂着足金的水波纹项链;他用一双细长的眯缝眼盯着瑞宾,瑞宾简直看不见他的眼珠,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眼中射出的两股压力。

“听说你有个同学,剑把儿?”油饼问。

“是呀,他叫蒲如剑。”瑞宾很感诧异,油饼怎么会提到他?

“哼哼,”油饼不知道是气恼还是赞美,悠悠地说,“那剑把儿,真能干呀,给劳咪练,练得不错嘛……”

劳咪这人瑞宾没见过,但耳朵眼里没少灌他的名字,这是个专会买公家书号搞“合作出书”的家伙,他弄出来的那些个书大都不在北京上市,专到南方一些中小城市的个体书摊上销售,有时候一本书就能赚几万十几万的钱。瑞宾万没想到剑把儿那么清高一个人,也会给劳咪那号人练去。

油饼又喝了口酒,不说了,给大葱使眼色,大葱便问瑞宾:“剑把儿他们家,是不是进了台电脑?”

瑞宾前几天办妥了进松下厂的事儿,顺路去剑把儿家玩过一回,当时,剑把儿不光让他看了画出的那些个画儿,也带他去看了那台电脑,剑把儿这家伙虽说清高,对家有电脑的事儿忍不住还是要显摆一番……也全靠剑把儿给瑞宾解释,瑞宾才明白,时下文化人用来写作的,一种是中西文打字机,虽有电脑装置,可以打出中文来,但还算不上是正经电脑;一种是有电视机模样的监视器的,除带键盘的主机外,还有驱动器、打印机等等部件,可以用硬盘储存一两千万个汉字的文章,那是比较高档的电脑;另一种介于上述二者之间,不光可以选字打字,还可以用软盘储存信息(字数大大小于硬盘),也有重复打印的功能,这就是剑把儿家的电脑,严格来说,应当称为中文文字处理机。按说这都是高层文化人咕瞅的东西,大葱油饼问它干什么呢?

瑞宾便点点头,反问说:“是呀,那又怎么样呀?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大葱便一眼紧闭,一眼睁开,睁开的眼又使劲眨了两下,现出一个肮脏的笑容说:“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也没有!不过是想借来玩玩……就跟有人借你们对门那个姓万的开的奥迪车一样,玩够了,不就物归原主了吗?”

瑞宾心里咯噔一下,脊梁骨发凉,他下意识地朝油饼望去,油饼却站起来,缓缓地蹭到卫生间里去了,瑞宾再望望大葱,大葱满脸的笑纹都像爬动的蛆,瑞宾感到恶心,可又无可奈何。令他震惊的还不在于大葱赤裸裸地向他公开要“借”剑把儿家电脑的事,而是从大葱的话语里,他明白了那辆奥迪车的失窃果然与这群人有关,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大葱脸上的笑纹渐渐全消失了,他下命令似的对瑞宾说:“没你多少事儿!下星期三上午,剑把儿他爹要去单位领工资,他妈在医院,就他可能在家里头胡涂乱抹,别的你全不用管,到时候你把他引出家离开楼出去玩就行,练这个你还不是白练?……”

瑞宾一身的毛孔都在冒汗。那回往外扔沙发,只不过是浑练,这回要是往外骗剑把儿,可就是明知故练了,这不成参与犯罪了么?事情败露了怎么办?让公安局逮去怎么办?妈怎么受得了?……那绿树丛中奶白色楼房的松下厂的流水线,怎么着也比局子里那铁栅门铁栅栏窗的滋味儿好受啊……

油饼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慢悠悠坐回到折叠桌边,一张扁平的圆脸对着瑞宾,没有表情,一对眯缝眼也对着瑞宾,看不见眼珠。

瑞宾觉得身下的楼板在往下塌陷……

雷家姊妹从动物园回到家里,很久都不见小宾子回来,她们没等他,先吃了饭,后来又让他的外甥先睡,过夜里十点半,小宾子还没有影儿,姐儿俩有点慌了。

雷秀花原来觉得自己家的生活,总算有了转机,丈夫可望提前回家,小宾子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唯一的问题,只剩下自己心胸中一股对仲哥欲罢不能、欲泄不可的恋情,郁结着,蠢动着,常使她痛苦,并且使她令别人不可理解地失态……现在小宾子又出现深夜不归的表现了!姐姐的关心,表现为令她已不能再忍受的絮叨,她突然恐惧,并且暴躁起来,她心中暗想:那是不是……老天爷对她纠缠仲哥的一种报应?她这一辈子为什么这么悲苦,掉在了这么个沉不下也浮不出的泥塘中?

“你看你,”姐姐其实是挠痒痒般地批评她,“要依着我的意思,把小宾子拉上去了动物园,不就没这出戏啦?都是你,把他惯的,由着他性子,爱干吗就干吗……”

“你好!你对!你能!”雷秀花突然冲着姐姐发作起来,“我该死!行不行?”她一跺脚,泼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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