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王逸居士修炼得还不到家,关于陈新梦的去向他没有算准。陈新梦并不在安定医院。她自从父亲去世后,尽管确实有过心神恍惚、癔症发作、意识障碍等等比较严重的症状,但还不到精神分裂的程度,而她的同父异母哥哥陈胜利,还有那位与陈胜利一个鼻孔出气的嫂子,也都并不愿意她以精神病发作住进安定医院来结束陈老去世后他们之间的遗产之争——那样会引出社会舆论对陈新梦的广泛同情,并会给陈胜利夫妇带来无穷尽的麻烦,所以,陈新梦自己一说想找个“世外桃源”休养一阵,陈胜利夫妇便连声称好,陈胜利还说一定要帮妹妹找个最好的高干疗养所,嫂子也说她入住后起码一个月内他们一定为她坚持保密,使得任何外界的干扰都不能达于她的身边;陈新梦希望并感谢他们代为保密,不过,她说她不想去疗养所,她要去远郊农村,找小时候的保姆周婶。
与外界某种传闻相反,陈新梦的神经系统一脱离紊乱状态而哪怕是暂时地宁静一阵,她对父亲遗产的继承意识,便相当地强烈。所谓陈新梦放弃一切遗产继承权,乃至于陈新梦打算到天主教的修道院中当修女,等等一个比一个离奇的说法,显然都是善于拿别人家的事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那些碎嘴子的想象和创造。陈新梦从宫自悦那里破灭了对人生和人性的玫瑰色幻想后,也懂得去法律事务所,咨询的结果,是她得以挺直腰肢,坐在兄嫂面前明确地表态说:“除了父亲捐赠国家的东西,剩下的遗产,无非三样,一是存款和现金,我们当然是平分,各自一半;一是实物,主要是书籍、次等书画古玩、家具等等,我想留下作纪念的,都挑在我的房间里了,你们可以去过目,有异议的,我们可以商量。你们也可以把你们打算留作纪念的,挑去。剩下的,我看都卖掉吧,所得款项,我们也平分;第三样,就是这所住房,这住房是国家的,不能算父亲给我们的遗产,但我们国家的风俗如此,父亲既然住了它,我们也便有了一定的租用权,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撵家属走,一旦让家属移舍,分到的房子,也总比社会上一般人要分得好,像简珍她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分到现在的小院,当然很不错,跟自己的房产差不多。这些年来,是我在这个单元里伺候父亲,你们只不过逢年过节,或是拣个不想到别处玩的星期日,来应个礼儿罢了,所以,一旦单位里提出来让我调房,那么,我就一定要他们给我调换个胡同里的独门独院。我知道,有那样的小院子,开门进去,也就三两间屋子,小小的,简简单单的,我喜欢那种小院,这个事,你们不要来插手,行不行?这事的发言权、主动权应该在我,对不对?调房以前,这个单元里,爸爸原来住的那一大间,你们可以使用,住人,放东西,都随便,别的各间,都归我用、我管。要是有必要,我们可以让公证处,来作公证……”
陈新梦说这话那天,她嫂子比她哥哥更为吃惊,事后她对陈胜利说,真没想到,你妹妹简直变了个人,到底是老处女,不厉害的时候活像一块海绵,厉害起来可真如同一块冷铁!陈胜利说从此可得对新梦刮目相看。
陈新梦去远郊周婶家以后,陈胜利夫妇暂住父亲生前的居室,他们反复商量各种有关事宜,一是对付公家——尽管他们交上了大部分父亲捐赠单上开列的遗物,但仍留存了若干,例如一幅齐白石的真迹,一只明代景德镇青花大瓷盘,一部清人用金粉抄写的《金刚经》,以及全部抗战日记,等等,他们应当设计出怎样的说辞,才能推迟上交这些遗物或终于留下不交?二是对付陈新梦——经过反复研究,陈胜利夫妇取得了共识:他们不能让陈新梦留在中国,他们应当以陈新梦的名义同陈新梦的生母取得联系,建议她把陈新梦接到美国去,在那里为陈新梦“开辟一个新天地”。他们本来是不愿与陈新梦生母联系的,因为该妇人并没有与陈老正式离婚,他们害怕引出对陈老遗产的新瓜分人,后来他们请教了懂中、美两国法律的人,得知该妇人的这种状态,应算作事实离异,自动丧失了对陈老的遗产继承权,所以无妨同她联系。他们想天下的母亲到头来总是疼爱亲生女儿的,陈新梦三十八岁尚独身未婚,一来引人同情,二来移民美国也轻舟简便,因此,便由陈胜利老婆出面,模拟陈新梦的口吻,给那位妇人写了一封短信,提出丧父后想赴美的意向,投石问路;依他们想来,如果对方置之不理,或冷淡拒绝,那么,也就罢了;如果对方母爱勃发,热情呼应,那么,就是一旦知道这信是嫂子代写,也不会怪罪到哪儿去——问题只在于要说服陈新梦本人,让她能生出国之心。
不是当事人,是无法明晰陈胜利夫妇心理的,那样的分析,也只有他们二人在枕头上,才喁喁成诵。陈胜利说:“……不成文的规矩,是父亲去后,上面总要从子女中,挑出一个来,或承继原有头衔,或减一等承继,如原是全国政协委员,则子女安排为省市政协委员,最不济也捞个青联委员,而上面在挑选之中,往往优先考虑女性,因为无论是哪个层次的组织、机构、会议、活动,总爱计算妇女占百分之多少,认为百分比越高越好,这样看来,新梦的优势,就超过我了!”他老婆则夫唱妇随,紧跟着说:“可不!她的编制,又现成地在你老子那个单位里,上下的人都熟悉她,如果考虑‘政治接班’,那是非她莫属!咱们怎么能让她把便宜占尽?……”
陈新梦一去远郊,他们就发出了那封寄往三藩市的航空信,他们估计如回信,总会在陈新梦休养归来之前抵达,他们拆阅知其结果,当很方便——倘是拒绝,他们便撕掉了事;倘是欢迎,则他们可以交给陈新梦,婉陈原委,谁知信发出后的第八天,便有从三藩市打来的越洋电话,那位母亲感情冲动地要找女儿通话,听说下乡疗养,更为焦心,并明确表态,她可立即为陈新梦提出财产担保并联系语言学校,欢迎她飞赴三藩市骨肉团聚,开拓新的局面!
撂下那电话后,陈胜利夫妇真是心旷神怡,好说好散,恭送女神,一了百了,独享父荣,妙极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题目要解——劝说陈新梦出国,估计并非一道难题,如今多少青年男女,乃至中年的勇夫痴妇,向往着出国,尤其是飞往美国啊!现在已将舒适的滑梯为陈新梦架设好,只待她屁股一坐闭眼一滑,便可达于世人所向往的地方,她难道竟会反常地拒绝吗?
这天陈胜利夫妇风尘仆仆,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点心、罐头、饮料,去往远郊的周婶处,“看望亲妹妹新梦”。
周婶是陈新梦上小学时,在她家做事的保姆。那时候新梦已然失母,父亲又仕途和事业都正火,很少在家,因此她平日最亲近的人,便是这位周婶。
同许多电影、电视中的保姆形象大不一样,周婶是个尖嘴猴腮的妇人,她手脚麻利,嘴皮子也麻利,而且常有许多惊人的见解,陈新梦至今对那一件事记忆犹新——父亲从国外访问回来,给她带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品,是一只狐狸形状的转笔刀,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们很难想象削铅笔的转笔刀能制作成那个样子,陈新梦把它带到学校去,同学们艳羡自不必说,就是老师见着,也觉惊奇。有一回上数学课,陈新梦在课桌上摆弄那转笔刀,老师认为她听讲不用心,便点了她的名,而且走到她跟前,要没收她的转笔刀,陈新梦不干,紧紧用拳头攥住那转笔刀不放,并且哭了起来……放学回来,陈新梦同周婶讲起这件事,那周婶就尖声给她主意说:“你呀,明儿个还把小狐狸带去,他愣要没收呀,我告诉你吧,你就把它往衣领子里头一扔,让它落在你胸脯上肚皮子上,看他敢不敢伸手掏!告诉你吧,小梦,咱们女人,有俩地方,没胆的男人,他就不敢瞎碰,一个是咱们的胸脯,那两个咂儿;再有就是咱们裤裆子里头——他要敢瞎摸瞎碰,咱们嚷嚷一声‘流氓!’他准得叽里咕噜地滚蛋!……”这话很怪,当时陈新梦不懂,但印象极深,事隔多年以后,周婶早已离去,陈新梦回想起来,才朦朦胧胧地悟出些什么,脸儿涨得通红。
周婶不在陈家做事以后,偶尔进城,也来过陈家,主要是看陈新梦,陈新梦高中毕业以后,也曾去过远郊周婶家,看望周婶,并领略一下乡村生活的风味。那一回的郊游,给陈新梦的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乡村的景物,以及周婶家炕桌上的一堆可口的乡村菜肴,而是在那个炎热的日子里,周婶竟同她男人一样,坦然地赤裸着上身,显示出她那穿上衣服显得平淡无奇甚至干瘦的身躯上,有着怎样雄伟的咂儿。周婶对于陈新梦来说,是一位未能完成课程的启蒙者;也是陈新梦内心深处,被城市中她那一阶层的外在规范所沉沉压抑住的潜欲的一个外显符号。
周婶对于新梦的降临,乐不可支。她家已然盖起了两层小楼,早已去掉了土炕改睡了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席梦思软床,家具也是一色的组合柜、转角沙发、玻璃茶几,举凡彩电、冰箱、洗衣机、收录机、电风扇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厨房也用上了煤气罐,落差大的,只有厕所一项,还在楼外院中,还得蹲坑待淘,但拾掇得也还干净。她丈夫、大儿子、二儿子全外出,奔料去了——原来她家父子三人合伙承包了一个生产塑料薄膜的小厂,早在几年前便成了村中首屈一指的大富户,周婶尖着嗓子说:“万元户那算个啥!这村里哪家没个一万两万!跟小梦咱用不着避讳,实说吧,这个数的存折我也有哩!”说着伸出两个巴掌,晃了晃。周婶早想让三亲四友,七竿子八竿子凡打得着的人们,都来见见她家如今的火爆场面,陈新梦从天而降,不仅满足了她向其炫耀发财的心理,还提供了她向邻里乡亲们炫耀家有贵戚的大好话题,陈新梦到达的当晚,村路上便响起了她尖脆的声音:“没看头些天电视吗?那陈老爷子升天,中央首长去保驾,还把多少的金银财宝,捐献给了国家……这不,他闺女,来我们家啦!心里头不好受,到乡下来养养不是?那还有错!她叫我婶,她就是我亲侄女,打小带大的,能不好好招待?……”
周婶家的两层小楼,呈L形,她跟老伴,还有俩儿子俩媳妇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八口人住,一点不觉得拥挤,陈新梦掐指一算,上上下下足有十六间屋子!周婶专为陈新梦拾掇出楼上的一间,推窗就是碧绿的田野,还能看见远处黛色的山影,陈新梦往窗口那么一站,便把种种的烦忧,起码是暂时全忘到爪哇国去!
周婶原来每天跟两个儿媳妇一起,下地种他们家的责任田,这村里几乎全是妇女、老人和儿童在种庄稼,男子汉们不是搞小厂子,就是做小买卖,最没本事的,也南下去城市当临时工。陈新梦来了,周婶便不再下地,除了陪陈新梦说闲话解闷,就整天给她张罗好菜好饭。她知道陈新梦爱吃苦瓜,爱吃芸豆,爱喝鸡汤,爱嚼甜秆儿,有的村里找不到,她就到集上去买,甚至老远地到邻村亲友那里去要,只要陈新梦开了口,比如说想吃山里红,那时候当年的山里红还没结出来,周婶就不惜满村挨家挨户去问,着哪家还存得有头年的山里红,到了还是给陈新梦找来了一笸箩。陈新梦只尝了两三口,说不仅酸,还有点涩,有点苦,便不吃了,周婶就把那些山里红用井水拔过,又切成小片,去掉籽儿,用蜂蜜炒了,盛在木碗里,再让陈新梦吃,陈新梦一气吃了半碗,周婶便尖声欢笑起来……
周婶阔了,人却没有发福,还是那么尖嘴猴腮,生活习惯上,也还保留着往日的许多粗俗之处,例如天气一热,便在家里赤膊上阵——当然如今不是全赤,而是套上个松松的兜兜,但那暴露的程度,仍远在时下彩印大挂历的那些个女明星之上。陈新梦望去,赫然发现周婶的两个咂儿不仅没有瘪落,反倒更显丰硕雄奇,她没说什么,可自己的脸却发烧了。
夜深人静,娘儿两个喁喁谈心,周婶便把以往中断的启蒙课程,浓缩地向陈新梦接续灌输。听说陈新梦到可以抱孙子的年龄了,竟然还没有出阁,周婶大表惊奇,而当陈新梦向她坦述对一位有妇之夫偏有种卸不去的心理时,周婶便凑拢陈新梦耳边问:“你把他偷到手了吧?”及至听明白陈新梦与那位宫某人竟然连脸蛋嘴儿也没咂上一个,周婶不由得拍着巴掌叹息说:“我的妈也!你就那么点胆儿?搁上我,既然卸不下那段心事儿,我就豁出去,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偷到手!……”
经过周婶的点拨,陈新梦如梦初醒。她在城里那个表面高雅内里委顿的生活圈子里,光知道女人得有个漂亮脸蛋,得有时髦的发型、精心的化妆、高档时装和金珠宝饰,再不就只讲究个什么风度、身段、修养,却全然不懂得即使脸蛋如周婶般歉收,也完全可以靠别的更重要的补回不足乃至于大获丰收!周婶秘传了许多在她那个圈子里不可能使她听到的作为女人的绝非诲淫而是正当的生存方式和谋求幸福的手段,周婶尖细着嗓音对她说:“你搜搜(她把‘叔叔’总说成这两个音)为什么能让我拴住?你要敢问他,我估摸他就敢跟你直说!……”别看周婶尖嘴猴腮,这位已经抱了孙子的妇女,却对自己作为男人老婆的魅力,充满了自信与自豪!
在周婶那里只住了一周多,陈新梦便整个儿变了个人,她不再总觉得头痛、胸闷,不再失眠、便秘,不再自卑也不再自怨自艾。早上她能喝一大碗玉米粥,中午她能吃一整碗白米饭和许多的菜,晚上她能吃拌得浓浓的一碗炸酱面和两三瓣大蒜;她能一个人散步到村外的苗圃林里,来回兴致盎然,她也能与周婶相伴去往四里地外的集上采购;她不嫌上厕所和洗澡不如家里方便,就连周婶她丈夫和儿子承包的那个厂子,排出含有化学毒素的废液污染了村边小溪,她也不再频频发出批评性意见;她白天帮周婶喂鸡、浇园子、掐豆角、摘茄子、洗衣服、做饭,晚上同周婶一起织毛活、聊闲天。她的身体一天天地壮实,灵魂也一天天地充实,噫!真是没有想到!她怎么直到这时候才来找周婶?那又怎舍得像来时候说的那样,十天半月就离开?……
那一天,当陈胜利夫妇提着大包小包,大汗淋漓地找到周婶那个村子,并在村民指点下,推门进入周婶家的院落时,他们头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红光满面的女子,穿着一条便裤,趿着一双拖鞋,上身只穿着个套头衫,笑得前仰后合地看着两只公鸡在自发地立冠跳斗,他们简直惊呆了,那摇发欢笑的女子,看上去那么样地像陈新梦,又那么样地不像陈新梦……
他们要找的陈新梦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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