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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一大圈,《青春的门槛》最后还是采取了最早的构图,只是那圆拱形的门墙外,以简莹为模特儿的少女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象征符号,蒲如剑倾注了全部心血,打算画出一个充盈着冒险精神的青春形象,她不是用外在的形体,而是用内在的魅力,向仍在门槛内游移的少年人发出召唤。

蒲如剑画疯了,画架前,他蓬头垢面,工作服上溅满油彩,持调色盘的左上膊已然酸痛,右手中不断调换的画笔仍不愿停止工作……

蒲如剑也一点没有发觉,家中来了客人。

家庭主妇回到家中,只见儿子在自己屋里管自作画,丈夫在书房中埋头摆弄电脑,便自叹受累的命,到厨房里操持起晚饭来。

门铃响了,儿子、丈夫竟都依然故我地在他们那画架、电脑前不挪窝儿,她只好把切菜刀往案板上一拍,走去开门。

打开门,吃了一惊。来的是鲍管谊的妻子。

最怕开饭前来客,最怕不先电话约定突然造访的来客,更何况又是久违的来客,而且,有那一千块钱的过节儿在,鲍家的人怎么还要来做客?

然而面对着满脸笑容的来客,她也只好表示欢迎。

鲍管谊的妻子进到门厅后,说话的声音挺大,蒲志虔闻声,这才离开电脑走了出来,招呼,让座,倒茶。

自然问她吃过饭没有,竟然说“没哩”,不由得说“那在我们这儿随便吃点吧”,又竟然并不推辞,蒲氏夫妇心中好不诧异。

鲍太太把一个大兜子搁在沙发边,且不坐,站在那儿,红着脸,预先设计好的一番话语,相当从容地说了出来:“……知道不合适,事先也没给你们打个电话征得同意,可实在是该来,不来,良心上过不去……我跟管谊,要没你们,能有今天吗?咱们是什么关系?不光是朋友,得算亲戚,就说你们是我们的恩人,也不为过……这两年管谊是不像话,利欲熏心,一天到晚在那儿奔正处,奔大单位,奔高层次,把你们给怠慢了!我说过他多少次,喝水不忘挖井人嘛,你再忙,也该还到蒲大哥蒲大嫂那儿走动,他光让我来,我说我去代替不了你去,特别是蒲大哥,人家要跟你聊,我去了聊不上来……”

说到这儿,经蒲氏夫妇坚请,她才落座。落座后且不喝茶,继续娓娓说明来意:“……本来就挺对不起你们的了,没想到,这不,最近又出来两档子事,不知道你们心里头怎么记恨他哩!把我也给连累了!这个鲍管谊,整个儿是个浑球!就爱瞎张罗,乱帮忙。这不,他想调到匡二秋、宫自悦他们那个单位,谋个正处,匡二秋就让他帮着转卖电脑,嘱咐他别说是谁谁谁往外让,要说成是有一小批优惠,他那人你们还不知道?有个什么路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出来个蒲大哥你,所以就找上你,让你买那电脑……结果那天就有那方天穹的闺女,不知怎么的跑到大饭店里人家单位的酒会上,当着好多人的面,说鲍管谊在这当中坑了你们家一千块钱,把那姓匡的气得摔酒杯子,鲍管谊调动的事,自然黄了……鲍管谊回到家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要说他诓了你们,没把卖主匡二秋说出来,那是事实,要说他坑你们一千块钱,那我能给作证,真没那么回事儿!那姓匡的最早说的,确实是八千,倒是鲍管谊提着那玩意儿去咨询了四通公司,人家说这型号的目前新货也就七千,他就想给你们省下一千,但还得跟姓匡的讲妥了才行,所以,他后来当面跟姓匡的讲了,姓匡的也就说七千算了,他才给了姓匡的七千,留下了一千。这一千他搁在信封里头,全是你们给的原票,一张也没动,他确实想着得便给你们送来,让你们欢喜一下……可他为什么不早送来呢?又干吗不早给你们挂个电话呢?他那个人呀,心眼儿细得没治!他是怕匡二秋反悔,又打电话向他要那一千,他想沉一沉,等匡二秋确实认头了,他工作也调成了,再来你们府上……唉,这些年管谊混事由也确实不容易,你们别把他看成一点心肝都没有的白眼狼,他是个糊涂虫,可也还能知错改错,这不,我在家把他狠数落了一通,他就鼓起勇气,要上门负荆请罪,给你们送上那一千块钱,打算让你们把他狠批一溜够!……”

鲍太太一篇话里的逻辑,漏洞不少,但看得出,她也是豁出一张脸,坐在那儿为修补两家的关系竭尽全力,她脸庞涨得通红,嘴唇掀动得幅度过大,嗓音也过粗,从表情上看得出,她很怕经过这样的努力,仍遭遇白眼和排斥。蒲氏夫妇面对着这不速之客和突然倾泻出的一篇解释,把本来对鲍管谊的深恶痛绝和决不原谅的心理定式,不由得冻结了起来。他们回想到多年前猫洞传书的往事,毕竟,眼前的这位护士长,是他们将其命运与鲍管谊拴系到一起的,现在人家坐在你面前,全然是赔罪和乞求的面容口吻,你怎能报人以冰雪或雨雹?

蒲志虔便且不接过话茬儿,只是说:“你别着急,先喝口茶……”

蒲太太便说:“你们先聊,我正切菜哩,我得接茬儿做饭……”

鲍太太松了一口气,看来主人总算容下了她,但她的使命,还远未完成,她用手帕揩揩脸庞、脖子,从羞愧心中挣扎着继续冒出事先准备好的话语:“……也不能都怪鲍管谊,我也有毛病!一件事出来,也不细察细想,就先冲动,一冲动就行动,一行动,闹不好就成了蠢动!前几天,我跟他吵了一架,憋着要揭他的短儿,我就一赌气,到你们这儿往门缝里塞了一封信……”

蒲志虔不禁望望妻子,蒲太太也正望过来,两人都一愣,俩人又都去望鲍太太,鲍太太立即有所意会,便乖巧地接着说:“……其实我现在跟你们说了也是一样,管谊接到国际……学会的邀请信,让他出席十月份在意大利米兰召开的第……届学术讨论会,信上说因为经费有限,所以中国方面只请一位,为什么请他?因为蒲大哥您写的那篇论文,那时候为了帮管谊调工作,发表时候署了你们哥儿俩的名字,还把他的名字,搁在了头里……蒲大哥你头几年是不断地出国,这类事儿不稀罕了,可管谊他从来还没出过国门,自然当成天大的事,他就蔫不叽儿地办上手续了!这事让我知道了,我心里头不踏实,我还不知道他那点水儿?那个科研课题,他狗屁不通!临时抱佛脚,也应付不了人家的提问,所以,我就气不忿儿,要他老老实实给国外那边写信,说您是那论文的真正作者,让那边请您去开那个会,而且,我跟他说,你不好意思去跟蒲大哥讲,那我去……当然管谊也有他的苦衷,经我劝说,他确实也很想当面跟蒲大哥来个竹筒倒豆子……”

蒲志虔皱起了眉头,蒲太太也暂且不去厨房,他们心里都很不愉快,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但面对着已然坐稳了沙发的鲍太太,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不该这么打扰你们,可我想,你们要真跟鲍管谊掰了,那我,也真没什么意思了,这么多年,我算白赔在里头了……我跟鲍管谊,也只能是掰了。说真的,鲍管谊他真不是个东西,这几年我们吵了多少次,我跺了多少次脚,咬牙,不是说着玩儿,真是想跟他离婚,散了算!……可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身体又不好,还有房子的问题,单位里的人们怎么说的问题……唉,我心里头真乱透了!你们哪知道,我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心里头好难过、好难过……”

鲍太太说到这儿,流出了眼泪,泪水不多,但泪漪很明显地溢出眼眶,从颧骨那儿斜流向了耳边。她这天到蒲家来,有做戏的成分,有权变的成分,但占上风的,却是深思熟虑后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与对修补生活的真诚企求……

蒲志虔心软了。他最见不得女人的泪水。女人的泪水一出现,他心必软。蒲太太赶忙本能地劝慰:“别难过,别着急,总会过去的,总能解决的……”

这时候鲍太太才说:“你们真是好人!世界上像你们这么好的人,真是不多了!你们不轰我走,你们还希望鲍管谊他改邪归正,希望我们就和下去……那我,我们,也就不怕你们笑话,自己上门来做客了,鲍管谊他就在楼下等着哩,你们容得下他,我就下去把他叫上来,蒲大嫂你也不用再做什么,我已经买好了大量熟食、豆制品,还有酒跟饮料,这不,都提上来了……要是你们还能像十多年前那样,接待我们,该多好呀!……”

原来在她和鲍管谊那一面,是早都筹划好了。鲍管谊自从那天“酒会事件”后,面临着深深的危机,在这危机面前,他决定同妻子修好,并动员妻子打头阵,来修补同蒲志虔的关系,他想这个补丁如果打好了,那么,他就不仅有可能摆脱危机,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蒲如剑画完一个部位,累了,脱下工作服,出屋去卫生间洗手,这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是鲍氏夫妇,令他尤为吃惊的是,那对夫妇显然已来了多时,父亲同鲍管谊对坐谈心,意态竟相当谐和,而厨房里,鲍太太同母亲并肩操持饭菜,有说有笑……他开头几乎怀疑自己所见所闻,那是不是一种幻觉?后来他便觉得心灵又受到一次意想不到的刺激,创作那《青春的门槛》的兴头,又一次委顿!

鲍管谊主动招呼他,并不怪罪他那只以一个含混的笑容和点头替代“鲍叔叔”的称呼,并且就仿佛这几年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乐乐呵呵地问他又在画什么,明年是不是还打算向工艺美院冲击,以及毫无来由地预言他今后必是一个新的吴冠中或韩美林……鲍太太也主动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迭声亲热地称呼:“小剑!”说什么“知道你正画传世之作哩,没敢打搅!”又毫无根据在说他“胖了”,“要注意少吃糖啊!”还笑嘻嘻地责怪他“怎么没叫我阿姨?”蒲如剑只好叫她一声“阿姨”。

饭桌上铺排开了以后,大家围坐一起,四位中年人很有点久别团圆的味道。蒲如剑冷眼旁观,心中好不是滋味。

表面上,蒲如剑陪着父亲和鲍管谊喝啤酒,实际他是在暗自探究:父亲那样的人,为什么那么容易抛弃明明是惨痛的教训,而滥施原谅与和解?又岂止是原谅与和解,三杯白酒过去,蒲如剑只见父亲用指头点着鲍管谊的胳膊肘说:“米兰我不稀奇!1985年那回我不光去了米兰,还去了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还有维罗纳,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的地方!印象深得很哩!……人家经费有限,只请一个,那是实情,你就去吧!真写信告诉人家,论文作者与署名不符,那不也丢咱们国家咱们这一行的脸?你多准备准备就是了,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你只要事先估计到了,尽管找我,我都可以告诉你……其实讨论当中,洋人的提问也好对付,有的你可以给他一个暗示,就是那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属于国家机密,无可奉告……”

父亲那清癯的面容,罩上了一层亢奋的淡红,眼睛里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活泼,那是任怎样的绘画高手,也难以描摹出的一种神情。透视父亲的心灵,蒲如剑意识到,这些日子里父亲是太落寞太空虚太无所作为太无可奉献了,所以甚至于面对着鲍管谊这种败类显然是别有用心的上门修好,他也宁愿麻醉自己的正确感知判断而沉溺于猥琐的虚荣与廉价的礼奉……

对付父亲这一辈人,这一茬儿的知识分子,这一号的外僵而内懦的人物,真是很容易的啊!蒲如剑喝下一大口啤酒,咽进去,心中暗想,我的血管里,流的是父亲传来的血,我是不是到头来,也要成为这么一个角色?我迈过那青春的门槛以后,所应奋力挣扎的,不正是从父亲的这种遗传控制中,蜕变出去吗?我将绝不原谅鲍管谊这号忘恩负义、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的坏蛋!绝不!哪怕他跪下给我磕头,磕响头,我也决不能再接纳他为朋友,为座上客,哪怕是一时的饭友与谈伴!

那位鲍阿姨也很令他吃惊。她不是从门缝里塞进来过那样一封信么?怎么现在全然是另外一副嘴脸?并且从丢给他的眼色里,仿佛已经猜出是他拆阅了那封信,并且秘存了下来而未交给父母,因此向他深致谢忱哩!鲍阿姨反宾为主,搛了一大块素鸡腿到他碗里,笑眯眯地说:“这比真鸡腿还有营养,全是卵磷质,补脑的,你画一幅画儿得消耗多少脑细胞哇,快补充补充!”蒲如剑嚼着那卵磷质,暗想:当她写那封信时,她的灵魂大概是展平的,而当她下决心同丈夫来这里打补丁时,她的灵魂,便显然是蜷成一团了!一个人的灵魂,为什么不能一直坦然地展平,而总不免为了极其琐屑的生活目的,蜷曲乃至扭曲起来呢?画一个人,你又怎样画出他的灵魂,怎样体现出他的灵魂状态呢?

鲍管谊夫妇带来的那一千块钱,显然是不得不吐出口的赃款;所谓鲍管谊要写信给那个米兰会议的主持者,说明真相并吁请他们改邀蒲志虔到会,不仅绝对不会付诸行动,连说法也是虚伪透顶的,这都并不需要特别的睿智,便可作出明确的判断,但人家一上门,一说软话,一露软相,再加上忆旧、怀旧,奉承、谄媚,父亲和母亲便起码是暂时地心平气和、既往不咎了,这是怎样的人生图啊!撕毁自己那些自鸣得意的画作吧!折断画笔!砸烂调色板!蒲如剑只觉得喝下的啤酒全都朝喉头反涌上来,他离开饭桌朝自己的屋子踉跄而去,一进去,他就伸手抓那精心绘制了多日的《青春的门槛》,抓不动,他便操起刮刀,毫不留情地将其割破,当面布被割破,发出哧哧的声音时,蒲如剑忽然感受到一种大轻松,他扔下刮刀,走到床前,把自己掷到床上。开始,他瞪大双眼凝望着天花板,后来,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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