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的琦善

琦善是个满人,正黄旗出身的贵族,一个满人中少见的能吏——勇于任事,行事大开大合,颇有魄力。在鸦片战争之前,虽说有小挫折,但总的来说仕途通坦。林则徐禁烟之时,他身为一等侯爵、文渊阁大学士,做着直隶总督,一个清朝位置最重要的地方要职,可以说位极人臣。他对于禁烟,实际上是激进派。只是不同意林则徐的主张,严治吸食者,他认为,重要的是打击贩卖者,甚至可以干脆禁止对外贸易,一了百了。在天津,他的禁烟成绩相当可观,曾查获鸦片13万两。不过,对于皇帝派林则徐禁烟,他心里是不大舒服的。能臣之间,嫉妒难免。不幸的是,他所处的时代,恰好是一个满人政治能力退化,但还霸着舞台的时代,如果换了别人,也就罢了,作为一个公认的能吏,满人不想在任何事情上被汉人压过一头。正是这种吃味逞强的心理,让琦善在后来的事情上吃了大亏。

1839年8月,中国禁烟的消息,正式传到英国。当时的英国政府,有心开战,通过战争打开中国的大门。但毕竟开战的借口是见不得人的鸦片贸易,所以,当时的英国国会,经过激烈的辩论,最终才以微弱多数通过采取军事行动的决议。次年4月,国会正式授权,发动战争。于是,以懿律为司令官,由四十余艘军舰和400多名士兵组成的侵华舰队,启程东来。6月,懿律的舰队抵达广州,跟先期已经在广州水面上的一些英国军舰会合,然后启程北上。在北上过程中,他们只是顺手占了定海,骚扰了一下厦门和乍浦,让当地守军吃了点亏,就直上白河口,到达了琦善管辖的地界。

不知是琦善一脑门子天朝上国的偏见,还是双方的翻译(通事)太差,在琦善和懿律的交涉中,按道理,英国人已经把他们要求中国开放口岸、建立商务关系的要求提出来了,但琦善却仅仅理解为英国人是因为林则徐在广州办理禁烟,办事不公,受了冤屈,此番不远万里来到白河口,是为了向皇帝诉冤来的。要求伸冤的人,带来这么多坚船利炮,必须受到重视。为了缓和关系,琦善给兴师问罪的英国人送去牛羊和蔬菜倒也罢了,但一经接触,在没有调查广州实情的情况下,单凭一面之词,就认定英国人受了委屈甚至虐待,认为即使英国人在广州施展报复,也是林则徐该着,这就大有问题了。应该说,此前的嫉妒,在琦善处理如此重大夷务之时,暗中起了作用。显然,基于这样的成见,琦善将这个诉冤请求上达天庭之时,肯定有所夸张。但他跟洋人谈了半天,没弄清楚情况,是可以肯定的。否则,道光皇帝看到的英国人的文本,不可能有如此严重的翻译错误。而他,也不会把跟英国人谈判这种注定不讨好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

尽管在传说中,道光还在做皇子的时候,就有过用鸟铳射下翻墙进入皇宫的匪人的英雄业绩,但这个皇帝,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历史上,这种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没有经过多少历练,大抵都是这副德行。惹事之时,不怕乱子大,一旦乱子出来了,却又吓得半死。他胸怀天下共主的大志,也担心鸦片的危害,但更怕的却是惹出祸端。按他的想法,派人禁烟,其实骨子里是为了把事儿摆平,现在事儿没摆平,反而惹大了,所以,肯定是林则徐办事不力。汉臣就是用来办事的,办事不力,就必须受惩罚。所以,林则徐被撤职查办,另派琦善做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去广州善后。

得到琦善一切可以协商的肯定答复之后,懿律的舰队和琦善,又回到了广州,双方开始交涉谈判。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几轮书信往来之后,琦善如梦方醒,才知道自己揽了一个绝对不该揽的差事。为林则徐收缴了烟土的英国商人“伸冤”容易,赔偿烟价就可以了。但后面的事儿,开放更多的口岸,建立平等的通商关系,割让一个小岛作为商品存放地——这回,英国人不再坚持宁波附近了,他们看上了香港岛——赔偿烟价后面拖得过长的大尾巴,绝对不是琦善有资格谈的。

但是,事已至此,不能谈,也得谈,不然皇帝那里没法交差。谁让他开始说,英国人只是喊冤呢?这回坦白,等于此前谎报军情,有欺君之罪。唯一的办法,就是拖,看能不能把英国鬼子拖烦了,自己走人。因此,在谈判中,琦善态度特别好,英国人说什么,他都笑容可掬地点头。他的点头,绝对不意味着同意,但英国人错会意了。以为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下,满大人屈服了。于是,有了所谓的穿鼻草约,赔偿600万两烟价,进一步开放通商和割让香港。这只是一个双方口头约定(连这都是误会),并没有签字的草约,但不幸的是,这个草约,被传了出来,而且落到了尚未动身的林则徐手里。林则徐于是鼓动当时的广东巡抚怡良,将此草约奏报皇帝。清朝的体制,巡抚和总督,虽然级别有差,但互不统属,同为方面大员,均可以单独上奏,甚至可以互相参劾。广州,属于督抚同城的地方,督抚之间,向来不和。巡抚名义上是一省首长,上面却压了一个总督,所以,打心眼里,怡良也喜欢做这个事儿。

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英国军舰这下,琦善玩砸了,彻底砸了。琦善想糊弄,但英国人不那么好糊弄,在他们认为必要的时候,就会动武。被派去处理“夷务”的琦善,在谈判问题上,不肯跟皇帝说实话,动武的时候,他却说了实话,说英国人不仅善于水战,陆战也是高手,虎门炮台因此而守不住了。皇帝对他的奏折,十分恼火。他不信这个,总觉得是琦善心怀鬼胎,故意张大敌情。这时候,怡良的密折到了,一下子坐实了皇帝的猜测。这下子,琦善就成了大罪人,大汉奸。他不仅在皇帝那里砸了,革职抄家,流放新疆,多年积攒的家产,近万两的黄金,几十万两银子,众多的店铺田庄,还不算古玩和珍宝,都没了。在群臣士大夫舆论里,也砸了。自己挖了一个欺君误国、卖国求荣的汉奸(满奸)的大粪坑,把自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里面,多少代都翻不了身。在此后的仕途中,他深恨林则徐,觉得就是这个人害得他声名狼藉。其实,他该恨的,是他自己的不明智。更该恨的,是那个糊涂虫皇帝。

处理了琦善之后,雷霆大怒的道光皇帝对英国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要大张挞伐了。说实在,如果皇帝知道后来的事情,还不如答应了穿鼻草约(当然,这个草约并没有得到英国政府的认可)。毕竟,按这个草约,中国的损失要少得多。琦善,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了。其实,琦善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未必一无是处。至少,在英国人进攻虎门之后,他能诚实地向皇帝汇报,说英国人不只善于水战,陆战也有一套。这不仅比众多前线将领掩饰败局、说败为胜强太多,甚至比林则徐的见识也强。林则徐直到再次被派到浙江前线帮办军务之时,还坚持认为英国人陆战不行,只要将之诱上陆地,不难打败。

南京条约签订之后,道光明白自己是错怪了琦善,大有悔意。再后来,琦善真的再次得到启用。太平天国叛乱爆发,他受命组建江北大营,非常卖力,死在任上。由此,此公汉奸恶名之上又背了镇压农民起义的恶名,臭上加臭。比较起来,历史对林则徐特别优待,他主持禁烟,大获成功,而英国人打来之前,他被撤职了。此后,太平天国起事,他受命镇压,没到任就死在半途上。

茅海建先生说,道光是苦命天子,其实,就历史而言,琦善才真是苦命,生生被骂了一百五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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