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南京条约》有中英文两个文本,但是,两个文本都是英国人包办的。条约的谈判过程中,中方代表基本等于木偶,一切由英国人做主。所以,条款具体内容,中方谈判代表也好,钦差大臣耆英和伊里布也好,都不甚了了,也无意深究。对他们来说,这个谈判最大的意义,就是赶紧打发英国人上路。
然而,条约落下来的时候,麻烦来了。头一个,就是英国人入城的问题。按《南京条约》中关于五口通商的条款,英国商人和家眷在港口居住,而领事在城邑居住。这是中文版的说法,但按英文版,则无论外交官和商人,都可以在城里居住。根本就不知外交谈判和签订条约为何事的清朝大员们不知道,按国际惯例,如果没有明确的规定,则中英两种文本,都可以作为条约履行的依据。但即使按中文文本,外国人进城,也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朝廷却根本不想让洋人进城,朝廷不想,通商的五口的官绅更不想。
中国的城市和西方的城市不一样。
西方近代的城市,是在中世纪夹缝里成长起来的,主要是商埠,工商业的基地。在中世纪的时候,虽然也有城池,有城墙,但进入近代之后,就逐渐向今天的城市靠拢,成为按照居民、工业和商业网络发展的居民区。但是,中国的城市,基本上还是城池,主要是政治中心,是官府所在地。商业和居民需求,是居于次位的。只有一些在商路上自己发展起来的城市,才是以商业为主的,比如历史上所谓的四大镇。但是,这样的城市不多。很多看起来很商业化的城市,比如广州、天津、苏州,其实都是政经合一的,行政部分仍居主导地位。有的著名商埠,比如武汉,其实是政商分开的,三镇之中,武昌是政治中心,汉口才是真正的商埠。
在那个时候,西方很多的城市已经开始进入现代社会。上下水道的修建,使得城市卫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然而,中国的城市却从中古时期有下水道的城市后退,城市的排泄物基本要靠周边的农民进城搬运。江南的一些城市状况好得多,因为农民对于肥料很看重,搬运比较及时。但是其他一些地方,则要差得多,不是直接排在河道里,就是在街上随地方便。说句良心话,当年来华的西方人,其实一百个不愿意进到中国有行政中心,有城墙的城里居住。他们宁愿选择城外,找块干净的地方自建居住区。在鸦片战争前,来广州的西方商人住的夷馆,就是这样的所在。实际上,负责照料西方商人的十三行商人,并没有能像官府要求的那样,把洋人禁锢在夷馆里,但这些洋人除了某些特别好奇的人之外,并没有心情进城。
《南京条约》文本然而,鸦片战争过后,确定通商的五个口岸,却对外国人进城,有着莫名的恐惧。这恐惧,主要来自官绅,尤其是地方官。其实,当初清朝设计的十三行体制,就是为了分隔中国官方和西方商人,不让他们直接联系。在天朝朝贡体系中,中国官方能见的外国人,仅限于朝贡者,如果不是朝贡的,那就只能由十三行的商人代为接触。从某种意义上说,官员不见外国人,是出于维持礼制的需要。而这个礼制,则是天朝上下最看重的东西,关乎朝廷的命运。如果说,对于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清朝皇帝来说,不肯接受西方公使驻京,骨子里就是不想让西方人进北京。那么,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通商的五口,尤其是广州和福州的地方官,则是不想让西方人进城。
一个不想进,一个不想让进,岂不正好?然而,鸦片战争过后,中英之间的矛盾,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却集中在进城上。英国人要进,而中国方面不想让进。争端,主要发生在广州。
《南京条约》已经签了,清朝官方也知道,即使按中文文本,不让人家进城,也是没道理的。但是,当初之所以签这个条约,在朝堂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明面上说好的事,可以通过暗中捣乱,让它作废。这样的如意算盘,在条约签订之后,朝野上下都在打。广州的算盘打得最为娴熟。充当算盘珠的,就是广州的绅民。
其实,中国人用不着如此的紧张,英国人要进城,是象征性的。从表面上看,是为了履行条约的规定,但骨子里,则是为了打破中国人的天下图景。你越是害怕我进来,我越是要进来。一旦进城问题上没障碍了,他们倒是乐意在城外住。五口之中,广州抗阻最烈,反过来,英国人也就偏要进广州。双方来回拉锯,历经15年,凡三任两广总督,耆英、徐广缙和叶名琛。英国那边也经历了三任驻华公使,璞鼎查、德庇时和文翰。其中,耆英态度最为软化,对英国人的入城要求,原则性同意,只是他说服不了广州其他的官员,而且压不住士绅的鼓噪。至于另外两位两广总督,则受到英国人没有强硬入城的鼓舞,认为抗阻有可能成功,特别是在依靠“民意”的抗阻大见成效的情形下,抗拒英国人入城的意愿颇为坚决,甚至比远在北京的皇帝还坚决。
广州地方官抗拒英国人入城的法宝,就是“民意”。而在这15年间,广州地方官绅,也的确动员起了颇有声势的民意,抗阻英国人入城。在三元里抗英活动中起主导作用的社学,再一次发挥出巨大的能量,接二连三,四处张贴揭帖,集合团练,聚众抗议,殴打据说有意妥协的广州知府刘浔等等。每次中英交涉,中方态度强硬的背后,都有民意的鼓噪。而中方也知道,如果按条约规定,不让人家进城,自己理亏,只能每每以“民意未协”,作为搪塞英国人的借口。
广州如此的民意和民气,背后当然有三元里抗英的因素。在当地士绅看来,当初英国人是因为怕中国百姓,才撤出广州四方炮台的。同时,民众对陌生人的恐惧感,也成了动员的最好武器。所有的揭帖文告,基本上都是一个调子,说英国人长得跟我们不一样,非我族类,类同禽兽。所以,如果放他们进城,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烧杀抢掠不在话下,甚至可能进城胡乱征税。显然,这样的胡话,那些曾经跟洋人打过交道的人,根本不会相信,但问题是,毕竟没有跟洋人接触过的人还是多数。以讹传讹,带着恐慌的心理,特别传得远,尤其是这样的谎言,出自百姓所信任的士绅之口时。
反过来,如果单纯是官府抗阻,那么英国方面很可能会很轻易地发动武力打击,香港的驻军就足够了,以当时广州的清军,根本无力抵挡。但是,当这个抗阻来自成千上万的中国民众之时,英国人多少还是会有些心理负担的。毕竟,没有多少人乐意承担屠杀民众的名声。不过,英国人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武力入城,是他们还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不动武,也能如愿,来一个根本性的解决。
南京条约的签订,在英国人看来,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中国大门从此打开了。英国的工业品,进入中国不再会有大的阻碍。有些乐观的英国人欢呼,如果四万万中国人每人需要一件睡衣,那么英国兰开夏的工厂将来不及生产了。一些性急的商人,甚至把钢琴、刀叉都运到了中国。然而,事情并没有如英国人的愿,除了上海情况稍好之外,通商的五口,实际开放的程度都不如人意。中西之间的贸易,主角还是鸦片。显然,英国人打开中国的大门,并不是为了贩***。不消说,他们逐渐明白了,中国的大门,其实还没真正打开。五口通商背后,依然存在中国来自官方策动士绅的暗中抵抗。所谓广州入城问题的喧闹,背后就有地方官的背景。已经掌控中国情报的英国人,对此十分清楚。进一步让中国开门,是通过交涉呢,还是武力,多大规模的武力,这个需要斟酌。
由于这期间发生了太平天国革命,一时间,清王朝风雨飘摇,遍地狼烟,大有被取代之势。所以,洋人需要观察一段,看看到底跟谁打交道。所以,广州的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拖得中国人心花怒放,以为是自己的胜利。徐广缙和叶名琛还因此得了爵位。但是,清朝皇帝不知道,这个拖的背后,其实是更大的危险。如果早点让人家进城,打开和平交涉之门,后来的英法联军入京的灾难,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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